布　施

春節兒媳回家過年。無意間，發現大媳婦左鼻翼間貼著一小塊薄薄的膠布。經我一再追問，才得知年底出了一場車禍。有天夜暮時分，當她步行穿過斑馬線時，被一位煞車不及的夜校生撞個正著，整個人飛了起來，左臉頰也被摩托車的後視鏡碰出多處傷口。

車禍發生後，她被緊急送到醫院救治，檢傷後發現鼻樑骨輕微骨折，左鼻翼撕裂傷，縫了兩三針，左臉頰多處瘀傷。肇事的夜校生闖禍後不知所措，趕緊通知他媽媽前來幫忙處理；大兒子茂欣聞訊後也匆匆趕到醫院探視。由於他們夫婦都是醫生，有足夠的能力來處理爾後的醫療問題；又看到肇事學生的媽媽一身工人穿著的模樣，想必是一戶窮苦人家；況且母子兩人又誠意十足，連賠不是，茂欣夫婦除了叮嚀夜校生以後騎車要多加小心，隻字不提賠償事宜，也沒留下連絡電話與地址，就讓這對憂心忡忡的母子安心地離去。

大媳婦休養了幾天，就帶傷去上班，直到春節，傷勢大致都已痊癒，只是為了防止疤痕生成，臉部還繼續貼著膠布。車禍讓大媳婦吃足了苦頭，但不幸中之大幸，終能化險為夷，有驚無險，全家人都為她感到慶幸；不過最令我欣慰的是，他們夫婦在整個事件中始終抱持「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度量與善念。

肇禍的夜校生在斑馬線上非但沒有減速，還撞傷了過路的行人，誠然是罪加一等；但或許他是下了班就急匆匆地趕著要到學校上課，才會在情急之下肇禍。車禍發生後，他沒有畏罪潛逃，還趕緊將傷者送到醫院救治，並及時聯絡家長到場協助處理，可見他勇於承擔，本性還算善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一味地對他苛以刑責，絲毫也減輕不了大媳婦的皮肉之痛；就算據理向他索取一筆賠償費用，這筆錢對茂欣夫婦也不具意義，相對來說，對這戶窮苦人家將會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在這當下，能夠將心比心，為他人多點設想，不但免除了對方擔待不起的精神與金錢上的壓力，對這位學生來說，或許還更具有正面的教育意義；更何況發出善念的當下，還可為自己帶來無比的心安與快樂，這不就是一種無上的布施？

佛家將布施分為財施、法施與無畏施。財施是指錢財的布施供養，一個人行有餘力，拿出一些錢財幫助窮苦人家，利人而無損於自己，是何等快樂的事情；但如果力有不逮，勉強東挪西湊，就不免有點矯情，非佛之所樂見。可見財施要量力而為，勉強不得。

法施就是宣說佛法，示人以人生的真諦，令人聽聞後能增長智慧，脫困解惑。施予法施者必須先經過一番的修持，精研佛理，躬行佛道，足以立德、立言、立行，才能為人指點迷津。有些人涉獵不精，大言不慚，抑或藉以妖言惑眾，徒增迷失者更多的迷思，反而是一種罪過。

什麼是無畏施？無畏施是能以安慰之語或關懷之情，讓人遠離顛倒、妄想，使之無所畏懼恐怖。換言之，一個人能夠口吐金蓮，不妄語，就算只是一個善意的微笑、一句體貼的言語、一個關愛的眼神，也都能讓人心情為之開朗，心念為之轉變。可見無畏施是人人都做得到，只存在一念之間，願不願意做而已。

莊子 漁父篇日：「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布施是一種真誠的付出，貴在於發自內心的真心誠意，也就是佛家所說的「發心」；它是一種捨己為人的發心，一種眾生歡喜、諸佛歡喜的慈悲，就好似行雲流水那般的自然；這種清淨的心念，別無所求，也無目的，如同是一片淨土。人能常存此心，在付出的當下便猶如身在淨土，心中能不感到清涼、法喜、快樂？何樂而不為？

有些人難得有點布施，便天天掛念自己做了一件善事，不時期待著別人的讚賞，抑或希望能有些許福報。似此有所貪求的布施，當然就離不開執著的煩惱與痛苦。有些人是沽名釣譽，為名而布施，不免就會虛應故事，內心卻沒有半點真誠。這種強顏以對的無畏施，雖悲不哀，雖笑不和，就算他說了再多安慰的話，勉強裝出再大的關懷，但「真」不在其「內」，形諸於外的顏容舉止也就表現不出內心真正的哀傷與和悅，又如何能使受施者遠離恐怖，無所畏懼？

大媳婦能忍下一時的皮肉之痛，出乎真，順乎情，毫不造作地付出了無畏施，讓一位闖禍的夜校生能遠離恐怖，想必她從中得到的法喜會勝過身心的創傷。她受傷，我感到不捨，但難能可貴的是她忘了自己的痛，只想到別人的痛，這份發心也讓我的不捨很快變成了欣慰，深深以她為榮為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