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秋圃先生思維縝密周嚴，洞燭世人書道藝術差異之關鍵有四，於〈書道為藝術要因〉文中說︰「世人亦然，書同一文字，其人之精神液態各自不同，即自書道藝術見地言之，覺此種所謂自我個性表現之差異，可分為生理、地位、修養、交遊四者不同所致。」若就「氣」而言，於「(二)地位」說︰「居移氣，養移體。顯達之字，如春風得意，困窮之字，如扼亢偃蹇；臺閣顯宦之書，帶肉食風味；商賈之字，帶金錢之氣；貧書生之書，雖如何巧麗，終乏氣概。」此言或許有例外者，但不失為可信之的論。曹秋圃先生於「(三)修養」又說︰

　　博學儒者之書，充滿書卷氣（如朱熹其人）；英雄之字，英氣勃勃（岳飛之字）；畫家之字，筆勢如畫意（鄭板橋字）；書家之字，筆勢有來歷（翁方綱其人）；剛介者之書，峭勁倔強（海瑞其人）；奸詐者之書，聳肩縮膊（蔡京其人）。顏真卿之嚴謹，柳公權之端正，蘇東坡之豪邁，趙子昂之姿媚，韓文公之古奧，皆能反映其人格，其修養所成耳。

此段一針見血指出「修養」二字為癥結所在。「地位」也許與個人運命際遇有關，無法全然掌握；「修養」則「典型在夙昔」，「得失寸心知」，吾輩應以古為鏡，自我鞭策，身體力行，庶幾能有幾分修養。

三、歷代養氣之法

　　關於「養氣」，應當先略識哲學方面的「養氣」說法。夏乃儒於〈孟子「養氣」說是一種什麼樣的學說？〉文中提到孟子所主張的養氣方法概括有三種，其重點是︰一、「寡欲」。「孟子主張通過寡欲以保存夜氣，因為孟子說︰『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孟子．告子上》)」二、「集義」。「孟子認為『浩然之氣』不是靠僥倖從外部獲得的，而是靠積聚正義的道德行為，才能匯成的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三、「尚志」。「孟子認為養氣的過程，也是意志鍛鍊的過程。他認為『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孟子．公孫丑上》)。他還說︰『志壹則動氣』，志能促進氣之養成。持其志，才能做到『不動心』，做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孟子所說的尚志能在修養過程中養成一種在艱苦環境中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的精神。」綜觀其言，從「寡欲」、「集義」、「尚志」三方面養氣，屬於內在修養的範疇。歷代書論重視書家內在修養，其人品高尚與否，毋庸置疑，也與此三方面有關。

　　於道教書籍亦可見「養氣」之說，如：金王重陽〈重陽真人受丹陽二十四訣〉云︰「丹陽問：『何名太上七返？』師曰︰『一者少言語養內氣，二者戒心性養精氣，三者薄滋味養血氣，四者戒嗔怒養肺氣，五者美飲食養胃氣，六者少思慮養肝氣，七者寡嗜欲養心氣是也。』」養七氣，「少言語、戒心性、薄滋味、戒嗔怒、美飲食、少思慮、寡嗜欲」，除「美飲食」或許有待商榷外，其餘皆有其必要性，若將之移為書法修養，誰曰不宜？

　　筆者查閱歷代書論之中有談到「養氣」者，至目前所見，有明朝項穆《書法雅言》，清朝周星蓮《臨池管見》、張之屏(1866-?)《書法真詮》。項穆於《書法雅言．神化》云︰「未書之前定志以帥其氣，將書之際養氣以充其志，勿忘勿助，由勉入安，思於書也，無間然矣。」熊秉明於《中國書法理論體系》〈第四章倫理派的書法理論〉闡釋：「這段文字顯然是從《孟子》〈公孫丑章上〉論浩然之氣那裡引伸(申)出來的。把習字和心身修養聯繫起來，是儒家思想的書論家所強調的。」熊氏又引用周星蓮云︰「作書能養氣，亦能助氣。靜坐作楷法數十字或數百字，便覺矜躁俱平。若行草，任意揮灑，至痛快淋漓之候，又覺靈心煥發。下筆作詩，作文，自有頭頭是道，汩汩其來之勢。故知書道，亦足以恢擴才情，醞釀學問也。」並將二人說法歸納之，曰：

　　項穆講作書之前先養氣，周星蓮講作書能養氣；項以養氣為因，周以養氣為果，兩種說法都有理由，因為作書和精神狀態是互相影響的。

　　熊秉明所言甚是，項穆云：「將書之際養氣以充其志」，言濡毫欲書之時養志，使志向充實，氣定神閒，做好心理準備，則下筆果決無礙；周星蓮則是指出作書的妙用，可使「矜躁俱平」、「靈心煥發」，亦可「恢擴才情，醞釀學問」。「養氣」，實則「養心」，具有修心養性作用；「助氣」則是贊助文學才情，使筆下氣盛勃發有神。項、周二人觀點角度雖有不同，卻皆言之有理。

（黃篤生隸書小品 養真）

　　筆者認為清朝張之屏《書法真詮．養氣第十六》說得較為充實廣泛，渠先列舉歷代正反評價的書法名家，以闡揚養氣的重要性︰「闕黨童子，能為俎豆之戲；六朝樵客，亦饒煙水之情。氣習之所趨，意見聞有以啟之也。以故晉尚清談，而以帖傳；魏重武功，而以碑著。顏、柳尚氣節，而字極清剛；松雪富閨情，而字多香豔。他如蔡京、嚴嵩、張瑞圖，雖人無足稱，要其富貴炫赫，極於一時，故其字亦典重高華，不與塵俗類也。居養之所關，豈不大哉﹗」然後分述養氣之法，多方觀照，面面俱到，張之屏說︰

　　故作字者，或詩、書、禮、樂，果其樸茂之美；或江山、風月，養其妙遠之懷；或金石、圖騰，發思古之幽情；或花鳥、禽鳥，養天機之清妙。果其胸有千秋，自爾森然羅列，凡精神之所蘊，皆豪翰之攸關者也，可不務乎！

張氏主張養氣之法多元，「或詩、書、禮、樂」，來自傳統教育；「或江山、風月」，取向自然景物；「或金石、圖籍」，則師法古今文物，各有其著眼裨益之處。其實，書法是綜合藝術，當然需要的是「綜合維他命」。因為各人有不同的美學觀點與表現技巧，所以其源頭活水營養即須多元兼顧，方可孕育出翰墨深邃醇厚濃郁的韻味。猶如北宋年紀小蘇軾三歲的蘇轍，卻能於十九歲與其兄同時上榜考中進士，其中必有卓絕不世的才識與睿智。於〈上樞密韓太尉書〉文中，蘇轍為「求天下奇聞壯觀」，然後暢遊名山大川，飽覽京師景物，晉見歐陽脩，與其門人賢士大夫交游，蘇轍云：「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其為文最終目的欲求見韓太尉(韓琦)，而胸懷壯闊，不在辭章畫地自限，能旁徵博引、多方汲取，實與張之屏養氣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註80，案︰通常所見十九歲應為虛歲，蓋依據〈蘇穎濱年表〉所得，「仁宗寶元二年(1039)己卯二月丁亥，蘇轍生。」「(嘉祐二年)(1057)三月辛巳，上御崇政殿試進士。丁亥，放章衡以下及第出身，轍中第五甲。」

註81：《蘇轍集》〈上樞密韓太尉書〉︰「過秦漢之故鄉，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明朝趙宧光云：「字學二途：一途文章，一途翰墨；文章游內，翰墨游外。」言簡意賅，點出文學與書法內外關連。曾熙於〈臨蔡中郎書跋〉說：「篆隸貴委迤養氣，分書在飛躍取神。」事實上，自古以來，凡是卓犖不凡超塵拔俗之書家，其書法精進之道也頗多相通之處，若歸納其大要，莫不養氣其中。

　　近代重視「氣」，陶邵學(1863-1903)說：「學顏、柳書，易有粗獷氣；學趙、董者，易有輕薄氣；此不惟關乎學力，亦繫乎人品性情也。」文中提示重點為「學力、人品性情」，與曹秋圃先生所言不謀而合。國畫大師潘天壽也說：「正氣之人，落筆亦有正氣。技巧好學，這股『氣』不好學。」因此胸中之氣會影響筆下之書畫作品高下之氣，信然無疑。

　　書法與文學道理相通，古人為文懂得博學多師，唐柳宗元(773-819)〈答韋中立書〉云：「參之《穀梁》以厲其氣，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由於多師乃欲加強其「氣、趣、幽、潔」多面向之長，使其文章內蘊深沈。書法為求其醞藉可觀，不惟基本功要紮實，也須要多方汲取養分，於文學、哲學、宗教、其他藝術等，多所涉獵、揉合，甚至行萬里路，跋山涉水，飽覽名山大澤，使胸中氣象寬闊，下筆自然不同凡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