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25 16:43:57思平
封閉的理性和開放的理性
語言與理性(三)-
封閉的理性和開放的理性
何秀煌
(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
人類文化的發展常常由簡而繁,由貧乏而豐富,由單調而充實。同樣
地,人類文明的開拓也往往由約而雜,由獨斷而開明,由一元而多元,由封
閉而開放。當然,當一種文化發展到過份繁複的階段,往往會有一種反文化
運動,將繁化簡,由雜歸約。文明的開拓有時也遇到類似的壓力和反動。這
是文化發展的常規,也是文明開拓的正途。人類的演化都是在摸索中前進。
有時過猶不及,有時矯枉過正。
這樣的文化的嬗變和文明的開展總是不可避免地反映在人類的記號行為
之上。比如,在一個同質文化順利發展的時代,一個群族通常擁有明顯強大
的公眾語言。那時大語言的勢力雄厚,影響普及廣大。各種小語言對大語言
來說,往往並不構成敵對的抗衡。它們的開展經常豐富了大語言的內涵,而
沒有形成強烈的矛盾和批判。同樣的,個人語言也多不遠離公眾語言的範例
和導向,它們加深和加強公眾語言的凝聚力。這時個人的精神世界──他的
意義世界、概念世界、情意世界和意志世界,和群族整個的集體意識比較具
有密切的契合以及同質的連貫。這樣的群族,在這樣的時代裡,比較擁有共
通的價值理想、情意內涵和道德規範。大家擁有「共同的語言」。眾人所進
行的記號行為具有共通的基礎,因此容易互相化約,彼此翻譯,共同瞭解。
大家擁有共通的文明理想。
可是,有時文化的開展並不如此順利平穩。當一個群族的文化發展遭遇
挫折,失卻明顯的拓展方向時,該群族的個人和集體所進行的記號行為,也
就表現出極為不同的模樣。首先,該族群的大語言喪失它那權威性的統領地
位。相對地,各種小語言不斷興起,試圖在各種關鍵的方面,改造大語言已
經形成的俗成習慣,並且進一步在該方面取而代之。以小語言的新觀念和新
用法,代替大語言的舊觀念和舊用法。同樣地,公眾語言缺少了它創造新意
義,製造新概念,培養新情意,鍛鍊新意志,整合新精神的力量。於是個人
語言盛行。同一群族的不同個人之間欠缺彼此可以共容互約的精神內涵。大
家「沒有共同的語言」。在這樣的文化處境之中,個人與他人之間喪失了明
顯可以互相溝通的表意基礎。群族缺乏一種共通的集體意識內涵。因此,大
家所進行的記號行為不容易互相化約和彼此翻譯。群族之中可能到處存在著
文化的斷層。大家不容易找到可以共同擁讚,合力開拓的文明理想。
當然,每一個時代都是文化嬗變的時代。同樣的,每一個族群的文明全
都在不斷演化的進程之中。因此,我們總是不時處於上述穩定發展的文化模
式和驟變之中的文化模式之間。不同的只是有時候文化演變得較為平穩而緩
慢,有時候文化進展得較為急速而不定。表現到記號行為的樣態上時,情形
也是一樣。我們總是在大語言和種種小語言之間,選取斟酌,取長補短;在
公眾語言和個人語言之間,調和適應,比較損益。在這樣的動態的、多層多
樣的記號行為中,人類文化不斷尋找它的出路,人類文明不停地重新界定它
的方向。
人類的理性只是人類文明開展出來的一個面相。可是理性也像整個人類
文明一樣,在其開拓發展的進程中,有它平穩的嬗變,也有它崎嶇的演化。
這樣的理性的演化情狀,也如影隨形地表現在我們人類所進行的記號行之上
──反映在我們所使用的語言之中。其間,也一樣地充滿著大語言和小語言
的爭執角力或互補相長,以及公眾語言和個人語言的調節適應,取長捨短。
我們說過,理性有它的語言,正如語言也不斷開展出它的理性。然而,
人類理性的演化,正如同人類其他文明面相的演化一樣,是多源異形、多殊
多元的。不過,人類有一個共通的理性基礎──那也是人類共通的感情基
礎,共通的人性基礎,共通的文明基礎。那就是記號的創制和語言的使用;
那就是記號行為的進行和開展。
人類雖然具有共同的「記號人性」的起點,因此具有共同的「記號理性」
的基礎。可是在文化的實際演化過程中,為了適應不同的生態環境,為了應付
不同的生活問題,為了解決不同的個人與集體的要求,以及因為不同的個人
和集體的智能、想像和創造能力,不同的群體所發展出來的記號行為的樣式
與內涵,以及其發展的方向和速度,可以不盡相同,甚或極為不同。由於這
樣的緣故,人類理性的起點即使不分彼此,沒有兩樣,可是在不同的時代,
不同的文化裡,所開展出來的理性樣態和理性內涵,也可以繁複多樣,各有
千秋。
當我們採取「多元理性觀」或「理性多元論」的觀點,進行各時代各文
化中的理性比較研究時,我們會發現,在不同的時代或不同的文化之中,堪
稱為理性的作為,往往並沒有共同或相容不悖的標準。可是,理性之為理
性,就因為它的克己存他和自制客觀。這個特質對於個人的意欲來說如此,
對於群族的集體意欲來說亦復如此。所以,人類的理性一在記號行為的進行
下開展,也就覆水難收,無法抵擋。只是有時它的嬗變平穩順利,有時它的
演化迴轉崎嶇。這就是說,儘管人類的演化容納甚至激發了理性多元的發
展,可是我們一開始塑造理性也就有了大略的方向。無論人類的理性再多
元,我們也離不開記號理性的規約和限制。我們無法將任何的東西都叫做理
性。這是人性的喜悅,也是文明的希望。
我們在前面開頭時說過,人類文明的開拓往往由約而雜,由獨斷而開
明,由一元而多元,由封閉而開放。人類理性的演化也大約依循著這樣的綜
合方向前進。偶爾回潮逆流,反動異向。然而理性進步的軌跡仍然歷歷在
目,清楚可辨。
在遠古的時代,人類基於團結合群,禦侮求生的需要,往往必須講究統一步
調,一心一德。這樣的要求很容易表現在人們的記號行為之上。在那樣的群
族,那樣的文化,那樣的時代裡,充當領袖的強人的個人語言,很容易給一
般人拿來模仿跟從,而成為大家俗成慣用的公眾語言。不僅如此,由於講究
有效領導,統一指揮的緣故,種種不同的小語言往往會屈從於統治者的小語
言,或者把統治者的小語言擴而大之,成為大家公用的大語言,其他的小語
言都臣服於這種權威的大語言之下,知難而退,小器小用,對大語言不產生
對立反抗,改造批判的作用。
在這種記號環境下,社會上往往充滿著權威的勢力,壓制著一般人的自
由創作和自由發揮。因此,個人語言不易舒展,有時甚至受盡權威的排斥或
禁制。可是當一般人,尤其是有才、有情、有志、有識之士,無法平順自由
地開拓他們的個人語言之時,社會上所流行的強勢的、「官方」的公眾語言
所建立的意義世界和概念世界,也就容易因為要求步調一致而逐漸不求創新
進步。一個不創新的語言容易僵化。在這種語言裡進行的記號行為也就因為
淪為陳腔濫調而喪失活潑而真實的生命。
當強勢的、權威的,甚至專橫的公眾語言欺壓著自由的、有想像力的和
講究創新進步的個人語言的時候,特別是當這種語言的強橫壓制被權威勢力
加以制度化,甚至使用武力加以控制執行的時候,人類的理性也容易被壓抑
在特定的模式中,成形硬化,凝結僵固。「封閉的理性」就是這樣塑成的。
不過,封閉的理性未必總是帶來文化的貧乏和文明的停滯不前。因為人
類理性──不管是封閉理性或開放理性,各有不同的包容內涵和開展方向。
比如,就是在古代帝王時期或英雄霸主的時代,一般人民的記號行為被限制
在強者語言的統一規範之下。然而,帝王將相或英雄豪傑,可能正是有大
志、有眼光、有抱負、有毅力之士,他們可能好大喜功,奴役眾人。可是由
於他們有所信仰,有所熱中──不論是在藝術,在建築,在音樂,在技術等
方面,他們的作為也可能將人類文化的一些層面,推展到前所未見的高度之
上。尤有甚者,一般人在有力的倡導之下,也可能自動自發地投入權威之所
好,一起參與文化的開拓。這使一個群族或一個地區容易集中力量,群策群
力,共謀成就。在古代,世界到處充滿著你爭我奪,弱肉強食的情狀下,這
樣的封閉理性所集中出來的力量,正是促進文化快速進展的力量。
理性有它的語言,封閉理性有封閉理性的語言。封閉理性的語言也要講
究克己存他,自制客觀。可是由於它不鼓勵,甚至反而禁制個人語言的開
拓,「克己」容易演成禁制一般的個人語言,「存他」變成擁讚強者所推行
頒佈的公眾語言,同樣地,「自制」容易演成壓抑一般的個人,「客觀」變
成權威強者的代名詞。
另一方面,語言有它的理性,封閉理性的語言也不斷開發它的理性。可
是為了維護封閉的理性,它的語言往往在權威強者的高度影響和有力指導之
下,塑造統一樣式,創制齊一軌範,並且發明說詞來支持權威,製造根據來
粉飾強者。結果,這樣的理性容易發展演變成不顧客觀,自己就是客觀;不
問真理,自己就是真理的地步。到了這個地步,語言的理性就要演變成「反
理性」了。
值得慶幸的是,記號人性一開始拓展,人類就無法真正走上反理性的道
路,除非我們能夠完全滅絕記號和語言,完全廢除人類的記號行為。可是,
這是不可能的。這就是說,自從記號人性開始之後,人類已經無法走向回頭
路。人類無法變成反理性的動物。人永遠是理性的動物──有時也許是開明
理性的動物,有時卻是封閉理性的動物。
從比較樂觀的角度看,當人類的理性演變得高度封閉時,這也是它「物
極必反」的時刻。當語言的理性瀕臨反理性的邊緣時,人類的記號行為自有
其「反邪歸正」的機制。趙高不能不斷指鹿為馬,強權無法永遠以假充真,
就是這個道理。
當公眾的語言在強者的挾持之下走上反理性的道路時,那也是清者自清
的個人語言開始蓬勃發動之時。個人語言的崛起,起先以反叛和反動語言的
姿態出現。但是在內涵上,它們可能以種種的小語言做為發展的開端。比
如,反理性的公眾語言可能是一種政治性的語言,而反動的個人語言可能出
以文學詩歌的形式。有個人的創造力做為後盾的種種小語言,經過多方經營
之後,往往可以侵蝕公眾的大語言,對它加以批判改造,重新注入理性的生
命,挽救走向封閉的理性,令它走回開明。這是人類理性演化的一條明晰可
辨的軌跡。
載《哲思雜誌》一九九八年九月,第一卷 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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