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8 09:48:42淡梧欣

獸(20)

  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若無其事生活的人們往往最為殘忍。

  持續清洗了一周生物實驗教室裡的各種器皿,稻山亞貴並沒有如她所說的一樣,丟給我太多浸泡在福馬林裡的標本和器官。

  眼看著不知不覺間被擦得透亮的玻璃,幾乎要被搓掉一層膜的量杯都能拿來作為練習日常笑容用的鏡子。

  像是傻瓜一樣令人不由得發笑的表情太過愚蠢。

  不甘再次落於平凡的白井更是死踩著「秋水同學的反應太過異常」而胡攪蠻纏。

  我動手捏了捏自己毫無彈性的臉頰,漸漸褪下了那無論模擬了無數次都掌握不到精隨的笑顏。

  畢竟失去了凜山真理子的庇護之後,單憑自己那拙劣到可笑的演技,遲早只會被人將頭壓進沼泥裡窒息。即使精於算計的凜川真理子什麼也不說,二年三班的人們終有一天會發現,少了凜川掩護的秋水愛子其實是個不斷藉著謊言來掩飾自己是個不懂人心的怪物。

  看向已經逐漸消腫的腳踝,也許我是該學學川下由奈她們,臉上總是掛著受傷恐懼的表情、毫無意義地掙扎反抗。眼淚偏偏最適合用來激起生物與生俱來的野性,似乎讓所有人都感到足夠盡興才稱得上識相。

  白井起頭的鬧劇並沒有如她所期望的那樣維持多久,那些嗅不到一點葷腥的人們漸漸收進了手腳,重新笑話起他們一向就不怎麼看得上眼的白井。

  他們撤掉秋水愛子桌上和橋本一樣日漸凋零的白花,卻並不是因為二年三班的人們有多麼信任秋水愛子的人格。

  他們毫不掩飾的譏諷著腳踩在秋水身上的白井,也不會是因為秋水愛子那令人摸不清頭緒的人設其實多麼遭人喜愛;就連計畫著這一切凜川真理子或許也知道,這場短暫得彷彿只是飯後嬉戲的鬧劇無法繼續,只不過是因為拿秋水愛子作為對象的話,一切將會顯得太過於無趣。

  秋水愛子從來不哭也不叫,就是個壞掉了而只會聽話傻笑的人偶娃娃。

  無法沸騰的情緒。

  人們往往對於索然無味的常溫飲用水毫無興趣。

  相較之下,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的白井,反而才是用來滋養膨脹的優越時更好的糧食。

  除了白井時不時會投來不甘的怒目,以及便當袋裡微微飄散著的臭餿味。

  少了聒噪的三人組以及耀眼的凜川真理子,我安靜地等同於透明。

  所有人若無其事的繼續著日常的生活,表面的悲傷也僅僅只在紙巾擦掉硬是擠出的淚水,被投入垃圾桶裡的那一刻便畫下句點。

  橋本桌上凋零的花瓣已經開始腐爛,無時無刻都在嬉戲的山村等人,則會一臉嫌惡的拈起花瓣,丟到白井的位置上笑道:「喂!白井妳還不換換花,我看妳不是還挺關心的?」

  依舊行蹤不明的美枝子和奈奈美,空出來的兩個座位早在幾天前就被嫌麻煩的衛生委員搬到了最後一排,上頭毫不客氣地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有些人甚至將不想帶回家裡的試卷,揉成一團團紙球塞進了就要被填滿的抽屜裡。

  「我說你們還真是不客氣啊!如果她們兩個人回來可怎麼辦?」

  「不是說被什麼誘拐集團給抓走了嗎?怎麼可能還回得來!」

  「什麼誘拐集團!就広末那副德性,我看根本是在跟外面哪個大叔鬼混而不想回家吧!」

  「不不不!說不定是私奔呢!」

  「的確有那個可能,広末跟戶田不是老恩恩愛愛似的黏在一塊嗎?」 

  「啊呀呀!還真是下流!嘻嘻。」

  「喂!妳們小聲點。」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原本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的風紀瞥了一眼真理子的座位,「這些話在凜川同學在的時候可不能說,讓她聽到就麻煩了。」翹起的手指還不忘在偷偷塗著淡粉色唇膏的嘴唇上輕點了幾下。

  「這麼說來,秋水好像還在呢。」神山回頭看了我一眼,寫滿笑意的臉上卻沒有幾分尷尬。

  「啊啦!我都忘了呢!」

  「有什麼關係?反正不過是凜川膩了的玩具。」

  「秋水還真是可憐。」一旦逮到機會就不斷道人長短的幾個女孩,白皙的手掌輕掩在嘴邊,而脫口的笑聲卻一點也不顯得含蓄。

  抬頭看了一眼牆上那只看來隨時都要罷工的鐘錶,距離自習結束的鐘聲響起大約還有不到1分鐘,我像是聽不見周圍所有被刻意放大的“私語“,收起桌上那空白得可以的練習冊,手中揣著一早從稻山亞貴那裡拿來的鑰匙,充斥著福馬林氣味的實驗室,恰好成為最適合秋水愛子的避難所。

  就連自己也是這兩天才知道,做為有幸被稻山亞貴欽點,全年級唯一一個生物科學的小助手,「結束了和凜川家公主的家家酒遊戲,秋水同學看起來似乎閒得發慌呢。」耳邊是稻山亞貴那毫無溫度的調侃,漸漸疲於自己那二流演技的秋水愛子,看著代理班導那扯著皮卻沒扯著神經揚起的嘴角,我想我大概不用擔心被開膛剖度的青蛙會有不小心洗完的一天。

  再也不是生物課前後的那一兩小節下課,課堂以外的所有時間,避開真理子意味深長的凝視,還有白井那單純到有些煩人的心思,我在稻山亞貴的監視下,搓去了那一層又一層的粘液和假皮。

  不自覺地把玩起一直被我收在口袋裡的向日葵墜飾。

  稻山亞貴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氣味,不知怎麼地讓我感到無比異常的平靜。

  和遠野永夜口中所說的氣味截然不同。

  那個毫不猶豫地拋棄了遠野永夜,但依舊被遠野前輩深愛的勇者,一年多前的稻山亞貴,臉上的神經似乎還沾著皮。臉上總是掛著那耀眼得令人雙目發疼的笑容,搭上一身平易近人卻掩不住好身材的休閒運動衫,全身上下散發著宛如陽光般既和煦又爽朗的香味,「是向日葵唷。」她的身邊時時圍繞著那些想要獲得關注的學生。

  輕易就能和周圍打成一片的稻山亞貴理所當然的獲得大多數師生的愛戴,不論走到哪裡總能聽見她和學生歡快交談的笑聲。

  青春期的男孩們一個個都迷戀著任何一個可以成為他們心目中女神的存在,尤其時不時搭在他們肩上的稻山身上總會有股香氣佔滿他們的大腦和鼻腔;而隨便撒點嬌就能獲得特別待遇的女孩們,都還以為自己擁有了最強大的同伴,眼裡又是羨慕又是崇拜,像是上腦似的跟在稻山亞貴身後緊緊追逐和尖叫。

  「真是令人不爽。」然而凜山真理子最討厭的恰恰就是稻山亞貴這樣類型的人。

  本質一樣。

  只是成熟的女人帶起假面來,表演更為精湛。

  前面兩三年,幾個比較知名的電視台輪流都在播映著熱血青春的校園偶像劇。彷彿從漫畫裡頭走出來的稻山亞貴,同那些普遍就怕事多沾腥的教師不同,她總會特別花費一些時間,在那些看起來需要被誰拯救,家庭問題卻多得令人退步的學生身上。

  隨手一個擁抱,就好比一場心血來潮的救贖。

  原本自行舔著傷口也能生存的幼犬被硬是撬開了心房,他們滿眼就要溢出的信賴則是加成在稻山亞貴周圍的光圈。

  就好比說,雖然校排名永遠在前十,但經常會因為醉酒和輸錢的父親而臉上掛著醒目的瘀痕,幾日都無法登校的遠野永夜。

  「我相信稻山老師和其他人不一樣。」當遠野永夜對著枕在她大腿上剛剛又因為食物中毒而出院不到兩日的我這麼說時,我還無法理解她突然多了幾分光彩的雙眼究竟是因為什麼。

  作為中途插入一年三班的副班主任,稻山亞貴明明才剛剛進到這個學校不久,卻遠比當時還身為班主任的大島還要積極涉入所有學生的日常。

  對於帶有某種強烈意圖的親近,不識好歹的秋水愛子不只一次拒絕稻山亞貴的特殊關照。

  畢竟越是擅於說謊的慣犯,就越是能夠輕易讀出那寫在棕色瞳孔裡的自滿。

  不論是敞開心房的遠野永夜,還是始終保持距離的秋水愛子,對於急切想要填滿履歷,滿足內心那不斷膨脹著自我的稻山亞貴而言,我們其實一點也不特別。

  就像凜川真理子總是需要那些看起來不大聰明的笨蛋,來襯托她的優秀和完美一樣,稻山亞貴則喜歡藉由扒開那些傷口,來滋養自己內心的匱乏和名聲。

  並不清楚何謂喜惡的我並不討厭稻山亞貴。

  但我確實不擅長她的煩人,還有她渾身灼人的熱度。

  可過於渴望溫暖和曙光的遠野前輩,卻誤以為能夠輕吻著自己額頭的稻山會是真心拯救自己的勇者。

  「我是真的希望能夠成為遠野同學的力量。」當時身為體育教師的稻山,既不是高年級學生的輔導員,更不是遠野永夜的班主任,卻拽著遠野永夜滿是瘀青的手臂,硬是擅自做了幾次家訪。

  就連從不管事的校長都有些耳聞,遠野永夜的父親是個只顧著打柏青哥,賭到沒有殘存幾分人性但又極好面子的瘋子。

  第一次臨時的家訪結束之後,遠野永夜被惱羞成怒的父親連續裹了好幾個巴掌,發腫的臉頰像是嘴裡硬生生塞了幾斤的棉花。

  相隔一個月後的第二次,遠野前輩的腹部佈滿了挨揍過後的瘀痕。

  第三次,在期中考前突然休息了一個禮拜的遠野永夜,聽說差點被她父親打斷了雙腿。

  稻山亞貴的手掌貼著遠野永夜的臉頰,近得明明幾乎就要貼在一塊的臉蛋,稻山亞貴的眼裡卻似乎不見遠野父親在遠野永夜身上加乘的反饋。

  「我會保護妳的。」她一邊這麼說著,卻一邊激怒著醉酒的男人。

  「只有稻山老師會為了我,而她也因為要保護我而受了傷。」遠野前輩那既哭又似笑的淚水滴落在我的臉上,她那不知從何而來又逐漸無法抑制的愛意,終究在稻山亞貴被遠野父親使勁推撞到門邊的那一刻徹底爆發。

  「欸欸,你們聽說稻山老師的事了嗎?」

  「妳是說為了保護二年級學姐受傷的那件事情嗎?」

  「稻山老師真的好帥氣啊!」

  貼著藥布的稻山亞貴,收穫了更多的崇拜,還有遠野永夜所有的愛意,以及溺斃前的最後一口氣。

  「秋水同學曾經喜歡過誰嗎?」遠野前輩溫柔的梳開著我糾纏在一塊的髮絲,像是隨口吐出的一句輕喃,語氣裡卻滿是無奈。

  「我無法理解那些感覺。」然後我仰頭對上遠野前輩的雙眼想了想,「但我喜歡遠野前輩。」

  「妳說的話還真是難懂。」遠野永夜滿是疼惜的笑了笑,可眼裡一閃即逝的光彩和無盡的寂寥,當時的秋水愛子只是靜靜的看著卻完全無法理解。

  聽說稻山亞貴和遠野永夜越過了人們按心情隨意拉起和放下的禁制線。

  極受學生愛戴的女體育老師和二年級的女學生在體育館接吻的傳言,像炸了鍋似的滿天飛。

  稻山亞貴和遠野永夜被廣播喊進了校長室。在那之後沒多久,那天三年級幾個逃課的學生繪聲繪影的說著,臉上掛著鮮紅巴掌印的遠野永夜,是怎麼被父母扯著頭髮拉出了門,遠野的母親朝著稻山亞貴不斷的點頭致歉,而遠野那渾身酒氣未消的父親,則一口一句:「丟臉的賠錢貨。」

  稻山亞貴的身邊依舊圍繞著學生,而連續幾天全身帶傷的遠野永夜忍受著各種冷嘲熱諷什麼也沒說。

  遠野前輩一如既往的摸著我的頭,視線卻始終緊鎖在操場上某到纖細的身影。抑不住些許顫抖的語氣,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碎掉了一樣,遠野永夜的聲音很輕,卻重重的落進我的耳裡,她說:「我希望秋水同學永遠不會改變。」

  自以為能夠成為獲得拯救的公主,被染紅的胸口插著署名稻山的短刃;時刻捧著胸前再也粘不回的碎片,遠野永夜被她深愛的勇者給徹底拋棄了。

  遠野永夜的成績開始一落千丈,等不到女兒的獎學金用來繼續豪賭的男人,更是直接決定幫忙遠野辦理休學,計畫著要將她賣給某個貪戀少女的財閥老男人。 

  A高作為只要有點關係和金錢就能入學的二流高校,那些家境並不那麼優渥的家庭,擠破頭也想把孩子送到A高的原因,不外乎也就是為了能有機會和另一個世界攀些關係。

  遠野懷抱著僅存的最後一絲希望跑到稻山亞貴的面前,抓住稻山依舊溫熱的雙手苦苦哀求著:「稻山老師,求求妳幫幫我。」

  「遠野同學求妳不要再這樣,妳只是我的學生,如果又被人誤會那就不好了。」稻山使勁甩開遠野因恐懼而發白的雙手,頻頻閃躲的眼神,嘴裡最吐著最傷人的話語道:「妳這樣真的讓我很困擾。」

  遠野永夜先是望著稻山亞貴愣了幾秒,然後一副終於領悟了什麼一樣,雙手掩著面,笑著笑著終究還是哭了起來。

  掉落在地面上的向日葵墜飾,是她藏在口袋裡緊握著的對鍊。

  我遠遠看著被她追趕而來的父親,扯著頭髮拖行著離開眾人眼前的遠野永夜,心裡還默默想著下回同往常一樣,當我躺在遠野前輩腿上給她擦眼淚時在一起歸還。

  看戲的人們還在一旁不斷的起鬨。

  眼裡總算浮出幾分負罪感的稻山亞貴,深怕會被人揭穿什麼似的,在經過我的身旁時,瞥了一眼墜飾後默默垂下了頭。

  只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那會是失去一隻眼睛的遠野永夜,送給我的最後一份禮物和祝福。

  「我祈禱愛子的內心,永遠不會被誰觸動,這是我最後唯一能夠送給妳的護身符。」

  從一些平時就愛碎嘴的人們那裡聽說,遠野永夜離開這座城市後,很快就嫁給了大了自己將近50歲的老男人。

  秋水愛子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那個自己‘喜歡’的前輩。

  那些輕易就能被人遺忘的鬧劇,主角們總是會不知不覺淡出視線,直到很快周圍的人們再也想不起曾經有過這麼樣一個存在。

  稻山亞貴本該也是如此。

  可她卻像是只留下了最外面的那一層皮,裡頭全部掏了空塞進了別的東西,然後再若無其事的重新回到所有人的面前。

  「唰。」的一聲,身後霎時傳來門被拉開的聲響。

  原本就高挑的女人,踩著不低於2公分的高跟,她渾身散發著的寒意不禁讓我打起了哆嗦。

  「秋水同學是覺得只是清洗這些器皿太過於無聊了嗎?」

  不,不是。

  我抬頭仰視著依舊是一臉假笑的稻山亞貴,而她冰冷的視線則剛好落在我手上那枚向日葵墜飾上。

  「以至於就連那種無趣的小玩具都能讓妳專注到完全忽視已經打完的上課鐘聲?」

  望著稻山亞貴的表情,我不自覺的揚起了嘴角。

  不,並不是她若無其事。

  而是因為稻山亞貴根本就不是稻山亞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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