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26 17:10:11葉子

鉅亨看世界─非黑非白.org

對目前已經長大成人的「棕色小孩」來說,尋找事實真的相當困難。

他們是一群特殊的混血兒:媽媽是德國白人女性,爸爸則是非裔美國軍人,二次大戰之後,他們多半與親生父母分離,被美國的好心家庭收養。相隔數十年,他們現在想再度尋訪身世認同,這次,多虧網路社群幫大忙。

■認識的異鄉,不認識的故鄉

Rudi Richardson 很瞭解身在美國、作為一個黑人是什麼意義;但是當他被驅逐出境遣送回德國—這個他出生的母國—後,他才開始瞭解自己深色的皮膚,才開始瞭解德國和德文—這個他幾乎不記得的故鄉、說不出來的語言。

1955 年,他出生於德國巴伐利亞邦的一座女子監獄,名字被取為 Udo Ackermann。母親 Liesolette 是位猶太裔女子,當時因為賣春的罪名在這座監獄服刑,父親則是位名叫 George 的非裔美國軍人,他從未曾與父親謀面過。

如同幾千個「德國母親、美軍父親」的戰後新生兒一樣,Rudi Richardson 被送往美國,好心的非裔美軍家庭收養了他,他就在美國成長。

今年他即將度過 47 歲生日,而接下來的人生裡,他期盼,能尋找何處是他的故鄉。

■戰爭下的混血兒

Rudi Richardson 出生的時代背景如下:1955 年,蘋果現任執行長 Steve Jobs、Microsoft 創辦人 BillGates 出生,天才物理學家愛因斯坦過世;美、英、法、德、荷、比、盧等國簽訂《巴黎協定》,決定終止對聯邦德國的佔領,經過批准後,聯邦德國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而同一時間,蘇聯極力反對重新武裝西德,聯合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組成華沙條約組織,對抗北大西洋公約組織。

德國《明鏡週刊(Spiegel.de)》報導,當時德國正為承擔納粹屠殺的種種責任而掙扎,美國軍方則確立了「不承認」美軍海外駐紮地任何有關父子關係的權利訴訟,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美德混血幼兒一一被送往美國接受收養的安排,而當時德國也自行評估,國內實在無法承擔照顧這些「棕色小孩」(這不僅是外界的稱呼、也是他們的自稱)的責任。

1940 年代至 1950 年代,許多非裔美軍家庭分別接納了自己的領養兒,這裡面不少非裔美軍父親當年也是駐紮在德國境內。

於是,被收養的孩子在美國長大,遍佈全美各州,許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孩子,而且還擁有一半德國血統。這些孩子住進新家、被父母禁止說德語,因為當時普遍認為持續使用德語會傷害他們學習流利英語的能力。

■沒有身份的人

Rudi Richardson 出生後,原本待在德國的兒童收養所,他表示,自己曾在那裡受到肉體以及性虐待;後來有一對美軍夫妻在德國收養了他—當時他還只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娃。

數年後,全家一起從德國回到美國。Rudi Richardson回憶,也恰好在那個時候,養母開始了日漸嚴重的酗酒以及精神疾病。

當他 17 歲時,雙親終於告訴他是個收養兒的事實。那時,他正坐在緩刑犯觀護員旁邊,因飆車而面臨拘捕。他只有兩個選擇:上法庭接受刑責、或者加入美國軍隊從軍去。由於滿心想逃離越來越不快樂的家庭,他選擇後者,投效軍隊。

然而他卻在此時發現,養父母從來沒有幫他辦理歸化為美國公民的手續。Rudi Richardson 表示,後來他被告知,如果他光榮從美軍退役,那一刻起他就會自動擁有美國公民身份。

然而事情並不如預想,他並沒拿到身份。

30 年後,這造成了更大的麻煩。在因持有毒品和偷竊前科鋃鐺入獄後, 2003 年,他最終被美國驅逐出境,送回德國。

■黑人,也是幽靈

到達德國的經驗,「真是,非常糟糕!」Rudi Richardson 很誠實地說。「已經有三個警察在那裡等我,他們陪同我下機、直接送我到法蘭克福的警局。在警局審問時間長達兩個小時,警方說,我必須清楚陳述在美國犯下的每一項罪名,而且他們說,依據德國法律他們可以判定我有罪…。 我是黑人(spooked;亦為「幽靈」),所以我只能通通吐實。」

接下來,他如同數饅頭般度過在「故鄉」的 18 個月,這可說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時間。他常常無家可歸,數度自殺,而且繼續濫用藥物,包括使用古柯鹼。

他所記得極少數好的回憶,是他透過一個德國黑人組織(Initiative Schwarze Menschen Deutschland)認識其他有德國國籍的黑人。這個組織創立於 1980 年代中期,是一個為在德非洲裔人士所創設的討論會,組織宗旨也包括對抗種族歧視。

事實上,並非每個德裔白人母親、非裔美軍父親的「棕色小孩」都被美國家庭收養。儘管一份 1968 年的研究估計,約有高達 7000 個非裔德國小孩被美國人收養,但其實也有很多人還留在德國境內,被其他血親收養、或在未成年之前受到國家監護。

其中部分人人士,像德國作家 Helga Emde 或者藝術家 Ika Hugel-Marshall 就走上德國 1980 年代非裔德國人運動的道路。歷經多年來被以「刻意忽視」、或「刻意凸顯」的態度對待,非裔德國人透過文學或媒體發聲,聲音逐漸響亮。

■連結認同的網際網路

但對許多在美國成長的非裔德國人來說,網路的普及才點燃了他們心中自我認同的意識。網路連結這些人,讓他們搜索親生父母親的下落,幫助他們尋找共同的身份認同,網站變成一個超越國家的聚集點,非裔德國人可以在這裡分享彼此共通的經驗。

一位 1958 年被收養的非裔女性 Rosemarie Pena 表示:「我們有許多人從來不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小孩,而且我們裡面有很多人以為自己是『唯一例外』。」她想起了那種自己並非「普通小孩」的不確定感。 Rosemarie Pena 直到 38 歲時才知道,自己是在德國出生。

她表示,自己後來去尋找自己的血親,也尋找像她一樣身世的人,這都是為了瞭解自己的身世故事,並且以後能告訴子孫。「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和這段歷史傳給兒孫,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在其中獲益匪淺,我並不是個受害者。」

Rosemarie Pena 在網站上張貼詢問,結果她找到一個名為 Geborene Deutsche的網路社群,裡面有來自各個國籍的德裔收養兒,然後她發現一長串名為「黑色德國人」的電子郵件名單。當這個網站的管理者退休後,她自願應徵接管,而現在她是剛合併的 Black German Cultural Society(非裔德國人文化協會)主席。

Rosemarie Pena 發揮自己網站設計的長才,從一串電子郵件名單擴張至一個內容豐富的協會網站以及 BlackGermans.us 整個社交網絡。現在,社群已經有近 200 個會員,包括收養和非收養兒,遍布大西洋兩岸;有關教育的子網站則在今年 4 月開張,名叫 Black Germans in Education。

「對我而言,重要的是尋找吸引兩邊的平衡點,一邊是留在德國的德國人、一邊是到美國的德國人。」Rosemarie Pena 說。

■尋人任務如虎添翼

在這個社群裡對話,可以發掘一段很難廓清的歷史:不知確切有過多少棕黑臉孔的德國人在這裡翻找回憶,尋覓過往。Black German Cultural Society 的會員可以在這裡發佈老照片,抱著一絲絲希望,或許某天有人可以認出老照片的景色、為他們尋找失連數十年的親生父母親和兄弟姊妹。

這裡也有很多依興趣和背景組成的小型社團,包括非裔德國人「烹飪」社、非裔德國猶太教組織…還有「部落客」社群和「德國再發現」的社群。

這樣的組織也吸引調查顧問造訪: Henriette Cain 就是其中一員。她除了自己成功找到親屬,現在專門協助別人尋找親生家人。

Henriette Cain 說,自己非常幸運,不僅找到親生父母、找到同是收養兒的親姊妹(被德國家庭收養),還聯絡上親生母親後來結婚、赴美生下的同母哥哥。

截至目前為止, Henriette Cain 已經幫助超過 12 個收養兒找到親生家人,而且是透過多個網路資料庫和線上祖譜資源。每當她尋人碰到瓶頸、或需要得到一些好的意見,她都會登入 Rosemarie Pena 管轄的 BlackGermans.us 然後在論壇上貼文尋求意見。

她說:「我們這樣的人散在世界各地,幾乎不可能同時聚在同一個地方、並肩坐下來。而且身處現代社會的我們這麼忙,根本沒有時間撥空見面。但在網路論壇就可以突破種種限制,凌晨兩點你貼文上網,可能六點就有人回覆意見了。」

■非黑非白的棕色孩子

2007 年,幾乎是出自相同理由,Daniel Cardwell 也因為想尋找答案、想有人作伴討論而架起網站:GrammerChildren.com。

這個網站的目標是敘述收養兒:一位非裔美國籍知名女記者 Mabel Grammer 扶助的孩子的故事。過去,Mabel Grammer與軍官丈夫搬到美國,並開始自願擔任當地孤兒院的義工。她發現孤兒院裡有幾十個「棕色娃娃」之後,開始慢慢為這些小孩尋找適合配對的非裔收養家庭。

出自相似身世(4 歲被送往美國、由華盛頓一對非裔夫婦收養)的網站主人 Daniel Cardwell 逐漸發現,類似故事的背後相當複雜。

他原本以為,自己天生不過是個膚色特別淺的黑人,直到有一天,Daniel Cardwell 發現自己是被領養的,因而他開始想試著尋找親生父母。成年後,他最終知道了母親是誰—擁有半個德國血統的波蘭女子,也找到了出生成長在夏威夷的親生父親,他的父親被軍隊歸為典型的「有色人種」,因為 Daniel Cardwell 的父親膚色非常深。

回憶起自己找不到認同的青春期,Daniel Cardwell 說道:「我曾經被白人的圈子趕出來—他們說,『這個黑人是從哪裡跑進來的?』我也曾經被黑人的圈子趕出來—他們說,『這個白人怎麼溜進來的?』。」「我們沒有歸屬感,但這正是棕色的孩子最想要獲得的東西…。」

■治療疏離感

故事回到一開始的 Rudi Richardson。線上社群給他一個出口,他在網路上公布自己的自傳體詩作,內容充滿了失去、疏離感、療癒和期待。網路也讓他找到了 Heide Fehrenbach ,她是專攻當代德國史、文化認同的歷史系教授,研究非裔德國人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她也關注在德國的種族議題。

Heide Fehrenbach 讓 Rudi Richardson 與 Black German Cultural Society接上線,對他而言,無論身在何處,這都是個非常重要的心靈歸屬地。

「這裡讓人擁有認同感,帶我回到我的根源。我不孤單,我可以感覺到這在血脈裡流動著。」「這裡許多朋友都有類似的遭遇,而他們的生命經驗很動人。我們都像歷史的一部份。」

2005 年,當 Rudi Richardson 最後終於獲得了德國公民身份證,他幾乎是立刻起程前往倫敦,用新的歐盟公民身份尋求安全庇護,因為他覺得自己在德國已經沒什麼期待和希望可言—儘管再怎麼努力學德語,仍然不足以好到找工作,而且所有遇到的白種德國人都無法接受棕色的膚色,他們不肯提供機會。

2007 年,他在倫敦一家非營利組織 Streetlytes 找到工作,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援助。「我現在在幫助社會邊緣人。對我來說,幫助這些被家庭排斥、被虐待的人,不僅是協助對方,也是種治療自己的方法。」

身為美德混血後裔,不黑不白的 Rudi Richardson 說:「我會繼續這份工作,終其一生。」

(林佳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