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13 10:20:46宋宣影

尘影故事里读汪曾祺 「书匣志」

尘影故事里读汪曾祺 「书匣志」

汪曾祺的選集仿佛很多,從前買到一本繁體字版的<五味集>,就看得有滋有味了──他是有點“沈從文”的樣子,所謂“有點”是因為他的平淡并沒有太自然,單單如此也頗為不簡單(我確實擔憂有人會斷章取義);像沈從文這類路數,其實老早成了絕響。與沈老同期的廢名更是春色映池底,不見天日,他的<橋>美絕空靈,我少時企圖摹仿,終究不能──那種田園人情,雖是紅塵,卻仍然帶着一絲桃源仙氣,學也學不來。沈從文的小說一貫語氣波瀾不興,甚至是不帶驚詫的,不是看慣世情之后的淡然無事,而是歷盡種種反而照舊天真,完全不經塵俗的浸洗。汪曾祺還是有經過一番的痕跡,他的無為沖淡,是選擇過的,而不是天生氣韻使然。早期看汪的<受戒>總覺得對話長得很,一問一答,可是這明海和小英子的小插曲不是不動人的。<大淖記事>好得太多,單是描寫蓮子巧云母女倆,記憶猶新,一個是喜歡唱“打牙牌”的小調,穿“華絲葛”的褲子;一個是長眉入鬢,經常瞇縫着眼,忽然一回頭,睜大眼睛,裝着吃驚而專注的表情。一直記得后來巧云的眼神在結束時起了變化,似乎已經是另一個人,經歷過一些,她褪了一層皮。只是好東西一經分析,皆屬殺風景之至。
段春娟編選汪曾祺的<人間草木>,用了不少惲壽平的畫作,登時覺得是格外的花紅──南田翁的花草圖,一直是心頭好,這里找到了他比較少見的“枸杞”、“桂花”、“紫薇”,還有其弟子惲冰的花鳥圖冊。汪曾祺寫桂花提及「紅樓夢」的“桂花夏家”,倒是有損風雅,后來筆鋒一轉寫楊升庵,再寫他的墓有桂樹環繞,陳老蓮畫升庵的畫像──到底是扯遠了,幸好我也見識過了楊升庵的「升庵先生樂府」,有首「琥珀貓兒墜」,尾聲是:“…九十春光虛過眼,人憔悴慵將鏡看,且倒金樽,花前學少年。”后面是黃夫人樂府,她的“駐云飛”,艷得可以,“戲蕊含蓮,一點靈犀夜不眠,雞吐花冠艷,蜂抱花須顫…”風月桃紅,流蘇帳里的情事分明不关汪老的事──他的筆記體散文其實不涉花影粉屑。花叶简略的记述,是边走边记,去到何处的草草淡然眼光里,就写下各地的绿意红紫:刚开头的笔记,拉杂提及的读书段落,皆可成文,像图卷里缓缓赶路的老者勾勒了一处一地的景色,还有那花木植物。
另一卷<說戲>展现汪难得一见的烟火气──台上的唱词身段,似乎与他有关。有一度汪曾祺是江青样板戏的撰词人,他不能不与京剧靠近,也不可说自己外行。政治漩涡一如暴风眼,谁可避得过,早年不怎么清静无为的汪老亦是不能幸免;他写“关于沙家浜”剧本的由来,毛主席的意见另加江青的“三结合”──我们惊异那种文字的“判若两人”,行文走笔更像什么京剧选段小书前面不署名的序文作者,在革命化京剧前老早把自身的一丝旧式学究气息也缴了──废置庭院里修行的狐仙毕竟前功尽弃。而他写“角儿”们的唱腔特色,说明中带往事叙述,很有可看性──张君秋临上场唱「玉堂春」还来四十个饺子,印象深刻。比起周作人的政治问题,汪老的实在是小儿科,算是“历史的牺牲品”。编后话里引用他说的“我不能设计命运,只能由命运摆布。”写剧本竟是他的老本行,多年来心意纠缠,以为为京剧服务是一生一世的,写小说不过是副业──其实世事难料,自己主观的天平,两头放上放下,却衡量不出浮生后半世的因缘,那梨园的锣鼓筝琶反而不由自主的,越飘越远──然后我们才有好文章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