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塵寰，半被迫半自願的圖口飯吃，大概連那一點丁的悲哀也得昇華以致空白－－－閱人多矣，怨氣逐漸轉化為廢氣；在工作上奉送煩惱障礙的，學著佛教徒的叫法，皆打入“冤親債主”一欄。杏壇的“陰盛陽衰”以致未來的二三十年，也不會有多大改變；雌性動物－－－女權主義者切莫動肝火，基本上她們有意無意的喜歡模仿慈禧。大清帝國滅亡已久，只是老佛爺幻影憧憧，怎么看遍地皆是？還是個人磁場問題也未知。是早年沉溺電光聲影的后遺症：李大導的〈垂廉聽政〉看得太熟，80年代的初中生，迷戀華麗宮闈的艷魅；杏黃色紗廉捲下，劉曉慶粉面鳳眼，血紅胭脂點絳唇－－－第三集〈一代妖后〉，更有金指甲套從同治皇后嫩臉玉額血淋淋划下來傷痕的招數－－－我只當戲劇皇后的落力演出，誰知道現實里也有？我實在太聰明了，在黑暗中喜孜孜看著太后君臣鬥智，激賞這毒后的鶯聲叱吒宮廷。原以為是銀幕上的奇花而已，卻不想影隨風生，化身三千，附體於紅塵，大小慈禧通街走，不是不怕人的。
慈禧一號趙燕妤，穩坐第一把交椅。她長得高頭大馬，卻毫無架子－－－我乍遇於初涉教育圈，她已然貴為教務主任，笑時黏答答的，仿佛全無機心。那時節她將鬢腳染得褐黃，時髦得很。相貌是南人北相，顴骨高，鳳眼吊梢，是虎目吧？不笑的眼珠也就黑少白多，頗有童話虎姑婆的味道。華校政治亂比三國，風雲詭變，玩政治遊戲的男人輸的輸，走的走，傳言一大堆，說趙女會掌權。有人不懂事，笑問其詳情，趙燕妤按住心口，被嚇壞的樣子，表示怎么會呢，謠言謠言。三個月后，她正式即位。就職之後，大局已定，隱隱傳說她嫻熟孫子兵法，閒看三國演義，把方寸之地的學堂當作天下來統治，誇張得緊。後來我們這些百無一用的書生里，暗地裡叫她曹操－－－別人怪此人用典過於順手，殊不知趙燕妤到底輸卻文采風流，比曹阿瞞的疑慮狡獪則過之有餘；畢竟是女人－－－這個性別加上至高頭銜，難搞程度激增百分之一百。但燕妤女士深悉制衡二字之妙，人事微妙的擺動撥弄，一如七彩塑膠球，在玉手兩掌間拋上落下，持多方立場，踞不敗之地，仇敵冤家兩派皆甘心成為她的棋子，在棋盤上來往廝殺。最火紅的階段，傳聞簡直匪夷所思，甚至有點怪力亂神－－－說她勤修密宗，呼風喚雨，掩人耳目，尋常事耳；同事之間竊竊私語，語氣竟然帶著傾慕艷羨。又說大樓裝修交給她夫家親戚﹐食堂承包則是她娘家母系的表親---“我們總不能叫她老人家不高興罷---”乍聽之下﹐真的活得像在光緒年間﹐前世今生交錯重疊﹐我實在不知死活﹐以為還在虛相裡追逐迷離情節。大事我沒有見識過﹐小事僅此一次﹕當年我班上女生鬧談戀愛﹐趙燕妤闖進班上訓話﹐她悠然淡定﹐十五十六的青春少艾一字排開﹐傾聽法旨﹐我恍惚之間回到什麼殿什麼閣﹐西太后在選秀女的光景﹔然後趙氏爆出一句﹕“才幾歲的人﹖不要讓男孩子白白用了你們﹗”突然聲色俱厲﹐裡面仿彿有一種中年女人對少女的複雜情意結﹐我似乎窺見她的黑暗如深淵的某種秘密一般--不敢與她眼神接觸﹐生怕叫她識破。
幾年來我到底嘴碎才拙，不獲青睞，可後來辭職是為了別的事情－－－臨行前，燕妤照舊履行“好來好去”的客套話，片刻之後就不是上司下屬，仿佛回到陰陽界灰濛濛的人性地帶，是神也是人，她淡淡一笑：“坦白說，女人的話千萬不要相信－－－”我暗暗一驚，魔教妖女殷素素死前遺言的熟悉影子委實濃厚。後來她無可避免的捲入鬥爭漩渦，鬧了好一陣子，算是戰敗，卻是輸得漂亮，贏得輿論－－－我認為是對手境界太低，不能比，地上泥灘與九重天蓮花品級沒法比。
二號慈禧陸靜嫻－－我多方猶豫，真的要列她為西太后的行列里？到底慈禧不過是寓意而已，一鱗半爪近似，或可視作微型局部的後備慈禧化身，是候補等級。大抵老佛爺作風少不了公私不分橫蠻霸道，海軍費用在建頤和園，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何患無辭。她是我後來的直屬上司，年紀不大，口才極好。任何對錯是非總有一套理論，駁拗不了；事實上她等於是九天玄女，太上皇校長的親寵，據說殺人放火金腰帶，而且分明是死者大限已到，祝融助興，她依然白衣不沾塵，血腥不留手，笑意盈盈，聖潔如斯。她老說我好孤癖，走獨行俠路線 ，理應多和同事交往溝通，她關懷的暖意拂照得窩心異常，几疑門外的幸福俯拾即是，溫情滿人間。只是我人貴自知，尤其新來乍到的菜鳥老師，等於蜜月期，他們一來，我躲得遠遠，免生事端。陸靜嫻不笑時，鷹勾鼻突顯，電目厲厲，掃射探測有無新秀與我搭訕，有之－－輔導課程鐵定上演。
轉述過來的輔導內容，我拒絕相信，是啊，實在不相信靜嫻主任特製了神秘名單，其色可與黑夜相比，浮現的是我的大名；不相信她殺雞焉用牛刀﹐防我如訪賊-。是知道太多她的秘密﹖--黑五類人物切莫壞了她的打造新血的大事。思前想後﹐只好勤一點往陸氏的位子打轉﹐奉上巧心精選的點心手信之類﹐又不能太露痕跡﹐四週的同儕也得一網打盡﹐真正效果還未見功﹐可她的臉色稍霽﹐大概認為我孺子可教也---再也不是當初衝動熱血的自己﹐有什麼比吃飯更重要﹖我看過一部電影﹐逃跑不成的陸小芬被丈夫打得半死﹐之後為了活下來﹐她徹底變了另外一個人﹐連眼神也冷酷起來。我是有過去的人﹐領教過日月換新天的厲害﹐也討教過叛逆犯上的下場﹐記憶沒來得及清洗﹕過氣同事甲在會議上仗義直言﹐質疑慈禧二號的開會議程﹔不久後甲出考題﹐考試結束才發覺試題被偷樑換柱﹐另有人替代他重出卷子﹔不至於莫須有﹐只說是泄題云云﹐靜嫻女士親自巡視放學後的考場﹐撿取可疑的複印講義﹐又聯合他人搜查班級課本﹐對筆跡﹐儼然英國偵探小說皇后阿嘉泰克莉絲汀再世﹔然後放風給學生﹐宣佈該老師已然被校方掌握證據﹐涉及拿過好處的最好坦白從寬。甲不死也當了幾個月嫌疑犯﹐一直到離開﹐也不曾有洗冤錄的出現﹐當然也不會有六月雪﹐可見他還是畏罪離職的---靜嫻縱有聖母皇太后的手段﹐甲也不敢自比六君子之一。才女乙處境較為堪憐﹐因性喜文藝﹐被委以負責寫作班﹐策劃主辦征文比賽﹐賽後作品交由靜嫻女士編輯出版﹔“書成功不在”最終得獎作品與其他學生習作打散在一塊﹐不分軒輊﹐並不注明是得獎的特輯﹐有者優勝特優的反而神秘失蹤﹐評審評語更刪減以致人間蒸發---努力洗刷才女乙參與付出過的痕跡﹐即而把“推廣寫作不力”呈上高層。活罪難逃的才女乙連最起碼的工作能力也被徹底懷疑﹐教室外永遠有對禿鷹眼睛監視著﹔全面檢查課業﹐數以百本簿子堆在太后案上﹐歷時一周至二周﹐靜嫻慢條斯理希細細翻閱﹐簡單如紅筆的一個勾打在歪斜的位置也是罪名﹔會議上笑盈盈的將複印好的學生作文派發全體同事﹐一段段糾正才女乙的錯處---意思再明顯不過﹐才華蓋世不過如此。我沒敢正視才女﹐臉色是白是灰無從考證﹐聰敏如她﹐倒不曾學習珍妃奮力頂撞﹐所以慈禧二號也沒準備胭脂井讓她香銷玉殞---的盧燕下令瑾妃掌摑珍妃的戲劇畫面慶幸上映無期。
反面教材罄竹難書﹐午夜夢回﹐到底不忘滿臉堆下笑來。我的肉體健全﹐但精神上隨時有閹割之虞﹐因為我終歸一步步走向李蓮英的路子﹐無時無刻都陪著小心﹐聲調停留在軟言軟語的狀態--新中年不能再失業﹐不能存有前科污點。我學習欣賞聖母皇太后的得體可愛﹐連稍微諷刺的聲氣也警惕性的加以消音---即使她有意賜于的磨難﹐我嘗試把她當作是渡我的菩薩﹕慈禧就有打扮成普渡慈航觀音大士的照相﹐萬事皆有一體兩面﹐消除“我執”﹐放下妄念---我把高陽的系列當作經典拜讀﹐陰險奸詐等負面詞語自然轉化為英明果斷為大局著想﹐合理化的結果萬物皆都成個好字。我發現靜嫻女士的人情味了﹐她總喜歡撮合男女下屬的姻緣﹐新來的鮮嫩菜鳥被安排坐在隔壁﹐在老佛爺的關愛目光下滋長情傃---未來紅燈流蘇羅帳的纏綿是她的恩賜﹐兩人世界多出她的影子﹐是控制欲的扭曲反射﹖褻瀆太后的心理稍縱即逝﹐無膽探討。是﹐我怕﹐怕的是落到才女乙的下場﹐長期教放牛班﹐新春禮品的派送永遠沒有她的份兒﹐年尾評估永遠缺乏好評﹔我要活﹐枯萎的苟延殘喘﹐至少還有生命。我告訴多年前的自己﹐慈禧的狠辣對白且慢背誦﹐以後總歸會遇到的﹐她始終也會來的﹐在我卑微的生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