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2-26 03:06:17伏特加萊姆

我的父親

我不是朱自清,所以不是「背影」那種深深悠悠若蘭芷香味,聞的到卻摸不到看不到的深情,所以每次只要作文題目一出現「我的XXX」就是痛苦萬分的時刻!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很想寫一篇「我的父親」。因為今天一整天腦海中一直盤旋著「我的父親」這四個字!
這裡想到的除了「我的」父親以外,還包括我孩子的「父親」!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是恨我父親的!甚至覺得我不認識他!印象中的父親只在妹妹出生之後,背著她居然不自覺的唱起歌來哄她入睡,於是,我更恨他!整整從幼稚園開始的記憶,一直到退伍工作為止,我和父親的對話居然少的可憐。僅有一次讓我淚如雨下:
在初中畢業,我瞞著父母並未去參加高中聯考的事實,終究導致必須就讀私立五專。那學費對他們是非常沉重的負擔。註冊那天,父親騎著借來的機車,用了將近二個小時在烈日下載著我以及行李,到達學校辦理註冊。一路上他還是一貫的沉默不語。直到整個手續完成,他該回去的時候,我們都沉默著。他一下子拍拍機車的坐墊,一下子拿出手帕擦汗,一下子自言自語的說:這學校的學生怎麼好像都是有錢人?一下子又彷彿調整機車手把般的把車頭轉東轉西。於是我有點漸漸不耐煩起來。於是我說:「爸!宿舍好像要吃晚餐了!」
終於,他把機車發動了。
「你現在是大專生了,有很多事情你以後要多幫幫爸爸!我回去了。」
說這句話的他並沒有看著我,而是直愣愣地看著校園內大門旁邊的噴水池。而後我看著他騎著機車,消失在滿是灰塵的路上。
一直到專科三年級,才從大姑媽以及母親口中慢慢拼湊出父親的樣子。原來小時後常被我拿來玩甚至用來尿尿的杯子,是父親最後一次參加歌唱比賽留下來的冠軍獎盃。也慢慢的才知道,為何從小到大他根本不動棍子,最嚴重的一次是我為了無法克制物慾發生偷竊的行為,陪著我跪在祖父母靈前將近四個小時,當時的他淚流滿面,我卻是一逕地倔傲不肯認錯。
父親這輩子最大的才華就是歌唱。
每次電視中出現洪一峰或是其他老歌星的身影時,他總是難掩落寞地假裝要散步牽著腳踏車出門去。母親告訴我:年少好歌藝且不失俊秀的父親,村中少女注目的焦點。每次的歌唱比賽只要他有出場,其他人只能準備拿亞軍。大姑媽告訴我:幼年的父親聰穎好讀書,但是祖父認為大兒子比較重要。在那個年代,伯父與父親兩個兒子,加上姊妹四個,六個小孩祖父是不管的,祖父只知道賭博;而且祖父具有郎中級的手法~即使祖父是村莊中的漢語老前輩。但是,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不離陣上亡。即使祖父具備郎中級的能力,畢竟還有更高級的郎中,家道的中落僅是一夕的呼盧喝雉便已傾頹。於是大姑媽被賣去當婢女,二姑媽輟學去當車掌小姐,三姑媽賣給人家當養女,父親的遭遇咧?他不能升學了!全家所有的力量全都投注在長子的身上,每個人的努力都只為了維持長子的繼續升學。父親的第一個打擊!
父親的第二個打擊是:祖父本來對父親的歌唱採取放任的態度,但是當父親已經無法滿足於鄉里間的名望,企圖往演藝界發展時,遭遇了第二次龐大的壓力以及阻礙。在那個年代,戲子是被祖父所不齒的。於是父親第二次屈服於他父親的無理之下,成為一個腳踏車的修理工匠!
大姑媽是疼她這個小弟的,所以當她從一個廚房的婢女變成少爺的夫人,當她的小弟弟有了第一個孩子~我的時候,她為了減輕這個弟弟的負擔,於是把我帶離家鄉與他同住。
知道這些事情是在專科三年級的時候;然而那時候的我正苦悶著我早發且不成熟的愛戀,即使隱隱約約知道父親是悲傷的,卻也無暇顧及如何去修改十多年來的疏離。轉眼當我明白父親的沉默,已經是二十幾年,而且我也從孩子變成父親了!

這段日子以來,我一直思考著:我的父親於我,以及我於我的孩子!才驚覺實際上我的父親比我成功多了;我的孩子也比我成功多了。我在恨意中成長,但是父親始終維繫著父親的表徵沒有消失,而我咧?在我的孩子七歲之前,他是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的。當有一天,我的孩子面臨作文題目:「我的父親」或是「我的母親」,他會以哪種心情以及思想寫下哪些文字?
祖父的專橫,造成了父親的鬱鬱不得志、沉默寡歡的生命,於是造成了我眼中父親影像的模糊,我對父親影像的模糊,造成了我恐懼做為父親該承擔的角色!那我的孩子以後會如何扮演一個父親?我不禁毛骨悚然!如此悲劇的傳承,其實有必要嗎?
孩子出生以後,我終於學會嘗試著和父親閒聊。聊聊最近哪裡痠痛,誰家又娶了媳婦,誰家又生了孩子。偶而他會告訴我,我那些小時後的玩伴,某某現在在做什麼,某某現在住在哪裡,某某又在哪裡工作。也許他以為談談我的同學們可以讓我比較輕鬆,但是畢竟對於父子親情的感情表達,他太陌生了。於是最後,我們只會兩個人,誰都不說話的坐著。偶而他說的話我不必回答,我說的話他也不會搭腔;這時候父子兩人的對話,仿如天光水影,看起來如此遙遠不相干,卻又如此緊緊相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