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12 09:18 聯合報 今日登場／黃致凱

我很喜歡日本茶道裡的一句話：「一期一會。」原意是說，每次的茶會都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主人要用心款待賓客，賓客也要當成人生最後一次赴約，用心品嘗。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相會，一生可能只有這麼一次。

童年時，我常有許多奇怪的幻想。大約國小三、四年級左右，某天父親用偉士牌機車載我去親戚家，紅燈停下來時，我隨意一瞥，竟發現有個陌生叔叔正好騎著另一台偉士牌機車停在旁邊，當下我大呼巧合：台北市街道何其多、車輛何其多，怎會有兩台一樣的車，在同一時間，停在同個地方？那時我還不理解「十年修得同船渡」的意思，甚至會把「緣」寫成「綠」。但小小年紀的我竟突發奇想：我要記住那個叔叔的長相。我想像未來某年某月，我們會不會在街頭上再次相遇？如果相遇了，我一定要把他認出來……多年後，我理所當然地沒有再見過「偉士牌叔叔」，他只在我生命中出現一次就消失了，而他的樣貌也早在記憶裡模糊了。

前幾年，我和劇團夥伴一起去新竹尖石鄉的司馬庫斯部落，那裡曾與世隔絕，到了1979年才有電，1995年才有對外道路，也因此珍貴的泰雅族文化得以被保存下來。導遊帶我們去造訪神祕的巨木群，瞻仰被族人稱為Yaya Qparung的「母親之樹」。返程時，我和夥伴們路經一片竹林，大家駐足休息，這時，一陣風拂過竹林，竹葉婆娑沙沙作響，中空的竹節敲打出有韻律的節奏，我想那就是人家說的「竹濤」聲吧，那聲響真是令人心醉神迷。

「好美喔，但我們該走了，不然會來不及吃午餐，下次再來吧。」某夥伴說。

「再待一會，再感受一下，因為，我們下次不會再來了，就算再來，身旁的夥伴也不會是這些人，更不會是現在的心情了。」我如此提議。

我想每個人都有過，因為趕路而留下某些遺憾的旅行經驗，但我們都會告訴自己：「沒關係，下次再來」。然而，捫心自問，我們真正回去過的地方有幾個？好奇是人的本性，世界如此之大，人生如此短暫，還有太多地方等待我們去探索。「下次再來」是最美的謊言，一種自我安慰、驅逐悲傷的道別儀式，我們唯有欺騙自己以後還會再來，才能安心離開。

過了三十歲之後，我強烈地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每天早上醒來，我就覺得自己更接近死亡一步──我沒有時間了──人生就像一列不斷行進的火車，過站不停，你一眨眼，途中的美景就呼嘯而過，不復再來；有些人上了你的列車，陪你搭了好長一段路，但這段路可能剛好都是黑暗的山洞，不見天日，而有些人，只陪你坐一站就下車了，但這站卻剛好經過你人生中最美的風景。

一期一相會，且行且珍惜。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列車上的旅伴會在哪一站下車？也不知道經過眼前的風景之後，會不會有更美的風景？

原始網站：【青春名人堂】下次再來是最美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