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跨年的祈願，一如牽曳著火光的星辰，穿越過浩瀚銀海，穿越過三個世紀的距離，寂靜的奔馳在深遂的宇宙曠原上，低調卻難掩華麗，沉默但更顯燦爛　/　攝於南投．日月潭
　
　
阿海是我一位不同部門的同事，年屆四十，時常帶著一只復古而略嫌嬌小的機械手錶，在那錶的玻璃表面上有著明顯的兩道刮痕，每當阿海將它帶在手上時，我總會忍不住的想多看它兩眼。其實，令我感興趣的並不是那兩道刮痕，反而是這錶上的時間，不知為何，這只手錶的時間總是停在同一個位置上，彷彿這只手錶並不是用來查看時間，而是用來當裝飾品用的呢。

也記不得有幾次了，每當我好奇的詢問著阿海這其中的原因，只見他總是面露困窘又帶點自嘲的口吻說著：「這當然是有緣故的囉，你知道的，每個人手上的錶的時間不一定是準的，但我的這只手錶包準一天可以準兩次喔。」這樣的回答雖然讓人聽了會心一笑，但我總覺得阿海並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故事才對。

果不其然，在今年即將結束的這一天，我終於有機會知道阿海和這只手錶的故事了。

這天我約了阿海還有幾位工作上的朋友一起跨年，雖然早知這幾年的跨年夜，市區裡一定會擁擠異常，但是當我們步出位在東區辦公室後，還是被整條馬路上黑鴉鴉的人群所嚇著，我想，若是你沒見到這情景，可千萬別說你認識「人山人海」這個成語，混在人群裡的我們，別說是寸步難行了，更糟糕的是，放眼望去，整條路上幾乎全是年輕的辣妹與型男呢，這讓站在人群中的我們，活像是幾隻從侏儸紀公園裡逃跑出來湊跨年熱鬧的酷斯拉。

雖然是「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但這富貴繁華兼些許墮落的京城東區，畢竟不是我們這般單純的素人宜當久居之地，一團的酷斯拉只得趕緊彎進某條偏靜的小巷內，隨意的找了家咖啡館，暫時躲避那群駭人的「人蟻」。進入咖啡館時已過了晚間七點，咖啡館裡亮著昏黃的燈光，而店外的那些閃爍的紅的綠的霓虹，都像是深遂玻璃窗盡頭處的七彩布幕。我們各自叫了杯熱咖啡，為了打發到零點時分跨年的這段時間，我們便在店裡玩起撲克牌來了。

在這特別的跨年夜裡玩牌，當然是要來點特別的玩法囉，「不然就每次讓贏的人許個新年的願望吧。」詹姆士這般提議著，結果大夥兒都說好，無異議的就通過了這個提案，只是大家又另外七嘴八舌的添加了許多的規定，一是不准許重複說過的願望；二是為了防止贏家拖時間，所以在下一輪的牌發完前一定得開始說出願望；三是若許的是那些「不入流」的願望的話也不成，所謂「不入流」的願望是指像「世界和平」、「國泰民安」之類的「有點瞎」的願望；最後凡是犯了以上三條規定之一者，就得罰請大家吃飯，這懲罰自然是要累加的，犯了幾次就罰幾次。

為了增加玩牌的流暢度並且不要那麼的傷腦筋，我們決定不玩橋牌而改玩「大老二」。今日真不愧是特別的跨年夜，連大家所拿到的牌型也都變的很特別呢，只見「鐵支」(四張同號再任意配上一張牌)和「柳丁」(同花順)等怪物牌是不斷的出現在牌桌上，讓大家在緊張的出牌過程中伴隨著連連驚聲，每一盤的勝負幾乎都只在一瞬之間，擁有多張「大老二」或是「住在扁家」(即所發到的牌裡有很多人頭的代稱)的人，可不見得都是最後的贏家。

當然，每一盤結束後的贏家許願，也是大家所期待的串場節目，詹姆士的「希望老闆能加發兩個月的年終獎金」被認為是癡人說夢話；阿海許的「祝大家新年快樂」則被大家公認為是今年最「不入流」的願望；我雖然贏的次數不多，但也許了「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還有「中樂透頭彩」等的願望，前者因為是特別幫近日新交了辣妹女友的詹姆士所許的，所以躲過了被歸類為「不入流」的願望，而後者則是為我自己建築了一個美麗的夢想，這願望美則美矣，但總是感覺有些的不切實際。其他像是「希望我們部門的那個陳經理能趕快高陞」(小黑就是希望能早日脫離陳經理的掌控)、「祝福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度過新的一年」(這是我們公認阿海在某一輪的牌快發完時用來濫竽充數的願望)、「希望能一直的旅行」(我耍了點詐，將「希望中樂透彩然後環遊全世界」的願望拆成了兩個來說)、還有「能夠睡飽一點」、「吃好一些」、「中東不要再有戰火」、「祝我們家的毛毛健康快樂的長大」(毛毛是詹姆士家的馬爾濟斯)……等等五花八門的願望，都紛紛的出籠了，搞到最後大家都很怕贏牌，因為要許的願望是不能重複又不可陷入「不入流」之類的，這著實是讓贏家傷腦筋，越到後面越是需要費勁的想破頭來許願，反倒像是在懲罰贏家了。

時值晚間十一時許，大夥說好再玩最後一把後就要去裝年輕擠人群，順便也去看煙火喊倒數。結果最後一場的贏家是阿海，「你可要珍惜這最後一次的許願啊」、「可別許了個令人吐血的願望」、「別忘了你已經積欠了我們每個人五餐了唷」……我們如此七嘴八舌「善意」的提醒著阿海，只是誰也沒料到阿海竟會煞有其事的整了整衣裳，然後雙手緩緩合掌，表情一副非常慎重其事的說著：「期望，那個曾經的『她』，此時此刻也能幸福快樂的度過這跨年的倒數。」阿海語後，大夥是面面相覷，現場突然靜默無語，呆了好多餉之後詹姆士才打破沉默的說：「咳咳，欸～我們可以知道你願望中的那個『她』是誰嗎？」此時，我瞥見阿海的臉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後低下頭仔細的看著他帶的手錶，就是那只在玻璃表面上有著明顯的兩道刮痕的手錶。

「『她』是我很久以前的女友，不過……不過她已經在九年前的今夜『走了』。」只見阿海淡淡的說著，語氣雖然輕輕的，但卻有種看不見的幽幽力量牽引著現場的每個人。我在稍微回神後，以試探性的口氣詢問著阿海：「你可願意分享一下你的這個願望？」他點著頭，然後用雙手示意著大家重回座位上坐好，「和你們說個故事好了，就十來分鐘，不耽誤大家倒數的。」阿海說著。

「九年前的今夜，也就是在千禧年的前夕，是在如此特別的千禧跨年夜啊，為了和自己心愛的人一同見證千禧年的第一道日出，我與她相約驅車前往東部。那時我與她正陷入熱戀當中，一路上自是閒話家常的情話綿綿，我們開了車窗吹著風，看著一輛輛急馳而過的汽機車，心情一如行雲流水般的暢快，我與她的髮絲不斷的被竄進車內的冷風吹襲著，空氣雖然有些的寒冷，但她用溫暖的小手幫助正在開車的我整了整前額已被吹亂的頭髮，我感覺到一種昇起的幸福就在車裡默默的滋長了起來。

「我們在黝黑的夜景中前進著，車的右邊是山璧，左邊是大海，微暗的星斗在天邊閃啊閃的，這個由山、海、天三者所圍成的世界環繞了我們，此刻，旁看崖壁盡綿延，遠眺海天共黯淡，仰望星辰皆浩瀚，整個宇宙彷彿就只存在著我們倆，我是如此忘情的沉浸在兩人的世界當中。車內的我們不時的看著手錶，只是為了想在跨入千禧年的第一秒鐘就讓對方的臉龐映入自己的腦海當中，也為了相互的為對方許下新年的第一個願望。」我們靜靜的聽阿海述說著，想著那日他與她是如何駕著車飛馳而過寂靜的宇宙曠野。

「然而，就在快要接近跨越千禧年的時刻，正專心開車的我，突然望見一顆斗大的星辰牽曳著火光從正央的夜空落向了天際邊，只是在我興奮的還沒來的及吶喊與許願的同時，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轟隆隆的聲響，卻以拔山倒海，雷霆萬鈞之姿衝擊著我的耳膜，『啊，不好了！』我在千分之一秒內就想到該不會是遇到落石了吧？不容我再多思考個半秒鐘，瞬間，好多好多大小不一的石塊隨即從天而降，就像先前的那顆墜落的星辰一般，石塊一顆顆的滑過天穹與山壁，最終筆直的掉落在我們的車前蓋、車頂、車窗，還有我的心頭上……」阿海表情驚駭的說著，就像是回到了千禧年前夕當日的場景，胸口是不住沉重的呼吸著，當說到激動處，他總是不能自己的停了下來喘口氣。

「待這陣落石告一段落，我想到必須要立即的帶著她離開這危險的車內才是，於是拉起她的手臂，呼喊著她的名字，只是她卻彷彿像是個沉睡中的嬰孩，動也不動的，此時我才發現，位在她右側的車窗早已被落石砸了個粉碎，破碎的玻璃伴隨著沙石在她右半邊淨秀的臉龐留下了一道道的線紋，而涔涔的鮮血，就像是株漫開的藤蔓，正順著那些線紋迅速的攀爬滑落……」阿海說著說著，突然的就哽咽了起來，我看見他的臉龐也正涔涔的流著淚水，大夥聽了也都是忍不住的一陣心酸。誰說酷斯拉是沒有感情的呢？任誰聽了這段故事，應該都會想跟著大哭一場的吧。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最後，只聽見一大堆吵雜的說話聲，大家扶著我們離開已嚴重毀損的車子，我俯身隨手拾起了她那只被震落在車裡的手錶，手錶的指針已永恆的停留在晚間的11時56分36秒這個時間點上。雖然只和千禧年相距了三分多鐘而已，但這剩下的三分多鐘彷彿像是三個世紀般的久遠，今世的我和她，是怎麼也無法跨過這永恆的時間了。」阿海在說完了這個隱藏在他心底多年的故事後，淚水仍是不住的在他的眼框中打轉，一幅巨大的時間圖案也跟隨著他的淚水一起打轉著，分針，時針，秒針，整只手錶像是被放大到整個宇宙般的巨大，然後漸漸的沒入了無邊無盡的黑洞之中。


在聽完阿海的故事後，離跨年倒數的時間已剩下不到十來分鐘了，這代表著舊的一年即將過去而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突然間我才猛的驚覺，這一年真的是過的太快太快了，幸好，無論時間如何的流逝，至少我還保有著溫馨的親情與堅定的友誼。

「我們還去現場倒數嗎？」我小心翼翼的詢問著，「那是當然的囉。」詹姆士宏亮而肯定的回答。隨著倒數時間的漸漸逼近，每個來參加跨年的人臉上越是堆滿了興奮愉快的笑容，鼓動著雙手像是在揮舞著來年璀璨的新希望。此刻，我的心也湧起了滿懷的感激，我感謝著家人，感謝著朋友，感謝著天賜福予世間的每一個人。在人山人海的廣場中，我們這幾隻稀有的史前時代的酷斯拉，手圈著手一同圍繞在阿海的身旁，「今年就讓我們陪你倒數完這剩餘的三分多鐘吧。」大夥異口同聲的對著阿海說著。

當倒數時刻來臨，大夥奮力的喊著：「三，二，一，哇！新年快樂！」是誰規定不准許重複的願望的呢，沒見到偌大的廣場此刻正響起了無數相同的願望呢。我們在這燦爛煙火漫飛的夜空下，為自己，也為阿海，許下了跨年迎新的願望。這願望將如同一顆牽曳著火光的星辰，穿越過浩瀚銀海，穿越過三個世紀的距離，寂靜的奔馳在深遂的宇宙曠原上，低調卻難掩華麗，沉默但更顯燦爛。
　
　

照片：燦爛煙火漫飛的跨年夜　/　攝於美國加州．迪士尼樂園．某個跨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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