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樹】

望著眼前繽紛雪白的杏花，他坐在搖椅上，晃呀晃的，若有所思。

緩緩翻開多年前的日記本，上頭寫著：「杏花開了，她的笑也開了；杏花謝了，她的背影也淡去。我望著杏花樹，一直澆水，花卻遲遲不開...；我心急了，只好化作一隻白鴿，往她的夢裡飛去....」

這是他二十二歲時，努力學習漢文幾年，所寫下的成果。

六十年前，他親手種下這棵杏花樹苗；作為他與她約定的見證。那一年，她十六歲。

她與他雖生長於不同村子，卻也算是青梅竹馬，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兩個村落之間相隔不過一里路程；騎著單車往來，不需太久。

他忘了她的祖籍何在，只依稀記得，她八歲時跟著雙親，自唐山過來，不會說台語，也不會說日語。

剛認識不久時，她對他說話，他聽不懂，只會傻笑，每一句都點頭。

他對她說話，她卻好似心有靈犀，每一句都微笑聽著，不時用杏仁般的雙眼，傳達她已會意的黠光。

「伊說的話咱聽不懂，咱說的話伊聽得懂...」，老阿公這麼跟孫女形容她。

孫女幫他錄音，逐字整理屬於他的回憶錄。阿公努力回憶著，國台語夾雜，口齒不太清晰，說話斷斷續續，但尚可辨識。

「好像是昭和二十二年，....不，是民國三十六年才對，一九...好像是四七年....，那時陣，時局真亂，村裡的查埔紛紛外出，要報復那些吃錢撐肥的阿山豬....，」

「我十四歲而已...，也跟著大人他們出去，手拿鋤頭，準備大幹一場...；對付那些欺負咱的阿山豬！」

「在鎮上一條巷仔內，阿山豬都奔跑走避，眾人抓不到，我卻看著伊藏在一個水缸內...。」

「我打開水缸蓋時，看到一個滿臉灰塵，頭髮亂糟糟的查某囝仔，就是小女孩啦，伊用驚恐的表情看著我，雙眼含著淚，卻不敢哭出聲....。」

「我問伊，『汝兜位郎？』，伊沒回答，我那時就知伊是阿山仔；....」說到這裡，他長長吸了一口氣。孫女在旁扶著他的手。

「本來我應該要把伊抓起來，交給大人發落；但是，我臨時感到不對，我將蓋子蓋回去了。....後來，我也沒告訴大人那裡藏了個查某囝仔。」

「過沒幾天，聽說軍隊來了，帶我出去鎮上那些大人，三個被抓走，其中一個死了，聽說被槍決，…..但也有人說是丟到河裡淹死；…..另一個被判刑五年，實際上關十年；…..還有一個從此消失，不知去向，也不知死了沒….。」

「那個查某囝仔，後來搬隔壁的外省村子，她的父母在鎮上銀行上班，當初就是被懷疑吃錢，所以被人搜查；聽說在二二八事變時也被打，受了傷，但是被隔壁村子的小學老師找到地方藏起來。那時才十歲不到的她，混亂中走散了，怕被成群的大人抓起來打，只好自己躲在一個水缸內，用蓋子蓋起來，邊躲邊哭，不敢出聲。」

「我忘了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打開那個水缸蓋子，真的忘了....但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這就是人生，也許是冥冥之中註定的緣吧。」

「她大概在隔壁村住了半年之後，才開始和我有往來。那時她已經會說一點台語，我也會說一點國語，我們可以比手畫腳溝通。她住的外省村子沒幾個小孩，所以她沒多少朋友，我把她當妹妹一樣照顧。」

「因為早先讀的是日語小學，本來我只會寫日文，懂一點漢字，但自從二二八之後，一直到我二十二歲，我努力學漢文，寫了很多日記，也寫過一些信給伊。」

「可惜，我始終沒踏進她家一步，我也不敢讓她進我家門一步。我們是偷偷瞞著彼此的父母親見面。」

「她的父母是讀過書的知識份子，我後來才知道，在民國四十九年的《自由中國》事件中曾經受到牽連，她父親被關了幾個月後釋放。早知這樣，我就不會那麼討厭她老爸了。」

「那一年，伊十六歲，我二十二歲，因為伊要到台北讀書，我要去高雄工作，分隔兩地，相見的機會少了。所以阮逗陣種下這棵杏花樹，約好三年後的同一天，我要回來，與她一起看這棵樹開花的樣子。」

阿公說到這裡，喝一口孫女為他泡的銀杏茶，慈祥的笑了。他記得此生第一次看到銀杏葉的模樣，正是她從佛寺替他求回來的；寺裡的師父說喝了銀杏葉泡的茶，能長智慧。

記性不太好的他，在孫女要求下，才勉強答應可以錄音。高齡八旬的阿公，提筆也會顫抖，難以親自寫字。孫女認為這樣錄音下來才能記錄準確，不願意只用筆記，更不想錯過阿公每一句寶貴的人生回憶、口述歷史。

他不知自己還能有多少機會講述這樣的歷史，他想講的也許不是歷史，而是單純的回憶，驀然回首的人生故事。他也不希望這段記憶就此消逝在雲煙當中。他希望這個故事如同眼前的杏花樹那樣，能年復一年，時間到了，自然綻放，飄散潔白如雲的芬芳。

他胸中還懷有一股二十二歲的青春之夢，眼前始終縈繞那個十六歲的少女倩影。她有著如同杏花一般白皙卻微微透紅的肌膚，眼形彷彿杏仁，笑起來如杏桃般可人。

杏花樹已如此高大，比自小居住的這間屋子還高出許多，旁邊還生了兩代小樹；看樣子，來春必定香氣撲鼻，滿園馨芳，令人賞心悅目。他的人生，也因這個杏花庭園而多彩多姿。

他期待親眼望見杏花成林的那一天到來，無論多久，無論還能等多久，他會一直等下去，在每一個春天。

雪花在微風中飄香，他與孫女也忘年神遊了不知多久；….到底說了什麼，他也忘了，只依稀記得，在每一片雪白的杏花瓣上，他都看見笑意盈盈的春天。

(作者：泊樓,  2014-07-04)

註：

一、台語詞彙意義-

1.查埔、查某-男、女。

2.囝仔-小孩。

3.阿山仔、唐山仔-來自中國的人。(豬-貶稱)

4.伊-她、他。

5.汝-妳、你。

6.咱、阮-我、我們。

7.阿公-祖父、爺爺。

8.逗陣-在一起。

9.汝兜位郎？-你哪裡人？

二、【杏花、杏樹、杏仁、銀杏】的小百科，請參考以下幾處連結：

1.http://www.g-finger.tw/html/2014/hcbk_0218/2852.html

2.http://sou-yun.com/Query.aspx?type=allusion&id=4060&key=%E6%9D%8F%E6%A8%B9&lang=t

3.http://www.zwbk.org/zh-tw/Lemma_Show/135675.aspx

4.http://zh.wikipedia.org/wiki/%E9%93%B6%E6%9D%8F

三、時代背景相關資料

1.二二八事件

http://taiwanpedia.culture.tw/web/content?ID=3838

http://zh.wikipedia.org/zh-tw/%E4%BA%8C%E4%BA%8C%E5%85%AB%E4%BA%8B%E4%BB%B6

2.《自由中國》事件

http://taiwanpedia.culture.tw/web/content?ID=5782&Keyword=%E9%9B%B7%E9%9C%87

http://zh.wikipedia.org/wiki/%E8%87%AA%E7%94%B1%E4%B8%AD%E5%9C%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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