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3 19:30:14泊樓

【詩論】神來之筆:以唐代邊塞詩為例

圖:一片孤城萬仞山:之一
http://staff.whsh.tc.edu.tw/~huanyin/anfa/tong/anfa_wanghuan.htm




          ﹝一﹞釋名



「神來之筆」是什麼?

詩人之間代代相傳,有所謂「妙手偶得」的說法。

何謂妙手?為何偶得?只要偶然間寫出妙手作品,是否就堪稱一偉大的詩作?




我認為,所謂的「妙手」事實上可以區分成幾個等級,依照「機率」的大小排列如下:


詩人級:創意、好詩、好句、好字、好詞

高手級:靈光一閃的傑作、意境深刻、哲理深度、情感動人、絕妙幽默

大師級:渾然天成、妙手偶得、神來之筆

大詩人級:千古絕唱




我並不認為「妙手必然偶得」。我認為「妙手」的存在,雖具有一定的機率性,但大師級的詩人出現妙手的機率遠高於平凡詩人,這就說明了妙手實際上不完全是機率問題,而是有一定的詩心、詩藝能力成分存在。

可以這麼說,「詩心與詩藝」越高明的詩人,越容易出現妙手。這就有點像射箭,命中紅心也是機率問題,但是射箭技術越高的弓箭手,命中紅心的機率也就越高。

然而,命中紅心之後,箭的穿透程度,會因為弓箭手的「力道」而有所差別。如果以「射鼓」作比喻,則神來之筆的「影響力道」可以如下描述:


基本級: 射破一面鼓。    影響程度:能引起眾多寫詩詩友間的稱讚。
高手級: 射破三面鼓。    影響程度:能引起當代知名詩評家的稱讚。
大師級: 射破九面鼓。    影響程度:能引起後代知名詩評家的稱讚。
大詩人級:射破八十一面鼓。  影響程度:能引起後代無數百姓的稱讚。

因此力氣最大的弓箭手,射破的鼓數也如平方數一般跳躍增加。目前我們還能在一般書上讀到的這些中文歷代留名詩人,無一不是大師級以上。

其中,只有「千古絕唱」這個等級必須經歷後代歷史檢驗,其影響程度難以事先預測。其餘三個等級,三種影響程度,就是當今詩人們有機會親身見證的三種境界。


         
圖:涼州
http://www.nec.com.tw/service/quarterly34_8b.asp?menu1=34&menu2=8 


﹝二﹞凡例


日前由於在網路上放了「萬里長城」的詩文之後,日前一直有一股豪情壯志,如同沙場征戰般的感覺。

翻開唐詩,眾多邊塞詩篇名家之作,每一首都直入我肺腑,豪邁之意境在詩中表現無餘。

但奇怪的是,詩仙李白寫的邊塞詩,卻讓我感覺不夠陽剛,因為多少摻雜一些陰柔氣象,稍失邊塞詩篇應有的本色,故而使李白無法在邊塞詩中鶴立雞群。

至於詩聖杜甫描寫戰爭與軍旅生活的篇章,雖高度寫實,且表現出家國情懷,具有極高文學價值,但詩中所流露情感卻讓我感覺不夠爽朗豪邁。從軍旅詩的審美角度來說,仍比不上以下本文所談論的這幾首。

因此,從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李白杜甫二人雖然享有中文詩史上詩仙與詩聖的桂冠地位,但所寫的邊塞詩或軍旅詩,卻並非唐詩中最高境界的邊塞詩與軍旅詩。說這話的意思並非貶低李杜二公的詩地位,而只是在說,邊塞或軍旅詩並非李杜二公所最擅長的詩種。

以下選出六首詩,作為「神來之筆」的探討解說。這六首的神來之筆等級,全都達到了「千古絕唱」的水準。

吾人學習寫詩,觀摩的對象,應該捨棄眾多浮華之作,而要直接以「千古絕唱」的詩作為學習標竿,才是最直接而迅捷的正路。以最偉大的詩作為師,即使自己未能寫出任何神來之筆,至少方向是正確且明確的,亦不至於走上叉路而離神來之筆越來越遠。




第一首:


王之渙 出塞  -又名涼州詞,與本文最後一首同名。


黃河遠上白雲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前兩句寫景,開闊而孤絕、蒼涼。為第一組神來之筆。

「黃河遠上白雲間」,將視野鏡頭從黃河的下游,往上游拉去,拉遠,直到白雲天際。

「黃色的」黃河,配上「白色的」雲,一種鮮明的色彩感覺就出現了。加上一個「遠」字,就產生了畫面的距離縱深。最後再用一個「上」字作為動詞,整句就從靜態寫景的照片變成動態的電影鏡頭。

類似像這樣的細微處,就是「詩藝」高下的分野,也是對詩中視覺畫面感受力高下的分野。平凡詩人是難以寫出這樣的句子的。

此可語李白「黃河之水天上來」相對照。此外,本詩作者另一名句「黃河入海流」則正好與本句相反,從上游往下游寫。

「一片孤城萬仞山」,孤城指涼州城,在今甘肅省武威。萬仞,一仞為八尺。整句寫景描述涼州孤城被群山矗立環抱。而詩人寫景的字眼採用“孤城”配上“萬仞”,更顯荒涼孤絕的感覺。

詩人在此不用“萬丈”而用“萬仞”,十分合宜。蓋萬丈只能形容山的高大雄壯;但萬仞,由於「仞」字當中一把刀的緣故,使萬仞,感覺上除了山岳高大之外,更有一種險峻、山石稜角銳利的感覺。放在邊塞詩中,更顯邊塞地區戰爭本色。

從寫景意象的觀點來看,第二句融情於景,且融於於字裡行間的細微處,手筆不凡。



第三四句共同構成第二組神來之筆。其中「怨」字畫龍點睛般傳神。

「楊柳」一語三關。

第一、因楊柳樹通常代表春天,而塞外並無楊柳樹,因而詩人說「塞外無春,羌笛何須怨呢?」。

第二、古代有曲調名「折楊柳」。在詩中,可解釋為,羌笛所吹奏的曲調就是「折楊柳」。

第三、因為唐代有折柳贈別的習俗,因此楊柳經常代表離情,例如王維「客舍青青柳色新」。因為邊塞地遠,一旦去了,往往多年之內無法再見,因此邊塞詩中經常也會描寫離情。配上一個「怨」字,便讓人聯想到邊塞征人濃濃的鄉愁,使得聽到羌笛吹奏折楊柳曲調,竟不由得哀怨起來了。

「春風不度玉門關」一語雙關。

第一、意味著關外無江南一般的春風,描寫了塞外風景氣候。

第二、春風通常意味著一種細緻婉約的情感狀態,同時春天往往也代表心情正要開始愉悅好轉,然而,此處卻說春風無法度過玉門關,意思也就是說,邊塞征人的生涯,只有征戰之刻苦與孤單,而無緣感受到愉快的春意,也失去了細緻婉約的情感。

這第三四句短短十四個字內,竟有3*2=6種涵義可以解讀,且彼此涵義環環相扣,意象中的意象,意境中的意境,只能說詩藝非凡,神來之筆了。就好像世界足球盃冠軍賽中連過五人射門得分的傑作那樣。經典之作。


第二首;

盧綸 塞下曲 二首


甲、

林暗草驚風
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
沒在石稜中


乙、

月黑雁飛高
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
大雪滿弓刀

五言絕句與七言絕句、甚至律詩、古詩,有不同的本質。通常來說,五絕原本由於字數較少,因此勝在掌握一瞬間的意境畫面,而較難表現出敘事風格的詩篇,也較難以精確描寫所有細節。

但這種情況,在這二首五絕中卻完全無此問題。這二首五絕本身就各自是一個完整的小說故事,看似沒有明確的結局,但卻言有盡而意無窮,末句「沒在石稜中」、「大雪滿弓刀」的畫面就是最好的意境,與最好的結局。

這種運用短短二十字的絕句,必須合律之餘,尚且有能力完整敘事,且於當中充滿畫面、充滿意境、引人無限想像,沒有大詩人級的天才是做不到的。這種以詩來寫小說的敘事技巧,還能寫得如此生動,這就堪稱為神來之筆了。


前兩句生動鮮明,製造了一個小說般的緊張懸疑性張力。而後二句交代結局,亦是出人意表的故事結尾,同時還引起想像揣度,昨夜驚風的草之所以動,究竟是否真有野獸或敵人潛伏?當白天發現原來箭只是射在一顆大石頭上,不免擔心敵人或野獸於往後的夜晚繼續來偷襲吧?

甲首典故,有說出自「史記-李將軍列傳」所描寫的李廣故事中的一段:「廣出而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但我以為,本詩或者可以擴大解讀,將史記此段僅視為盧綸寫作的靈感來源,而未必是故事全部,如此便能產生超出典故範圍外的詮釋。將整首詩當成一個自身完整的極短篇小說來讀,昨夜驚風的草,究竟是否真有野獸或敵人?不必明白回答,反而能引起讀者更多遐想。

乙首「月黑燕飛高」正好替「單于夜遁逃」製造了環境因素。而且單于的遁逃,不也就像燕子高飛一般迅速而靈活?此外,「單于」二字為漢代用語,使此首唐詩產生了一種歷史縱深感,擴大了本詩的時代性。

末二句表現出征戰的困難與艱辛,「大雪滿弓刀」阻礙了對單于的追擊,同時視覺上白雪覆蓋的畫面極美,直可與「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相提並論。堪為神來之筆。


本詩作者另有一首塞下曲也很出色,其神來之筆在末句雷鼓動山川。但整體而言這首稍遜前兩首,因此沒選入本文正式討論。

  野幕蔽瓊筵,
  羌戎賀勞旋。
  醉和金甲舞,
  雷鼓動山川。




圖:彎弓射箭-
http://www.buddhanet.idv.tw/aspboard/dispbbs.asp?boardID=15&ID=4964&page=1

第三首:

王昌齡 從軍行 七首第四

青海長雲暗雪山
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
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首詩應當是唐代邊塞詩當中,最能表現戰爭中軍人求勝意志的傑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表現出「破釜沉舟」的決心與士氣,魄力萬鈞。第三、第四句兩者,皆為神來之筆。

但此神來之筆,卻必須有第二句作為伏筆來呼應方能產生最大的作用。第二句「孤城遙望玉門關」表示軍人已至極遠之域,遠離了中土,因此才會說,沒有攻破樓蘭的話,是不會返回的。第二句給人一種深入敵境的孤獨滄涼之邊塞情懷,是極佳的伏筆。


我認為此第三句「黃沙百戰穿金甲」具有語意上的六種歧義性。主要在「穿金甲」三字提供了各種不同的解讀。

“穿”有二種意義,一指穿上,一指穿破。

“金甲”亦有三種意義,一指金屬鎧甲,通常為鐵甲;二指金色的鎧甲,可能是銅甲或有鍍金顏色的鎧甲;第三種意義,擇是在黃色沙中頻繁戰鬥,使鎧甲上滿佈黃沙,看上去猶如黃金顏色的鎧甲一般。

如上述解讀,便產生了2*3=6種意義解讀。「一語多義的接受美學」成就第三句為重要的神來之筆。

可以語譯為:
「黃沙中上百次戰鬥使金屬鎧甲都破了。」-這便類似於李白從軍行「百戰沙場碎鐵衣」的意境。
「黃沙中上百次戰鬥使金色鎧甲都破了。」-若是大元帥、皇帝之類的人物,就有可能穿金色的鎧甲。
「黃沙中上百次戰鬥,使鎧甲都破了,同時鎧甲滿佈黃沙,成了黃金色。」
「黃色沙中將面臨上百次戰鬥,身披金屬鎧甲來進行。」
「黃色沙中將面臨上百次戰鬥,身披金色的鎧甲來進行。」
「黃色沙中將面臨上百次戰鬥,身披鎧甲來進行,同時鎧甲滿佈黃沙,成了黃金色。」


第四句樓蘭二字極妙,當時王昌齡面對的敵人其實是吐蕃與突厥,但王昌齡卻使用漢代地名樓蘭,來概括西域胡人之國,不僅一箭雙雕包含了吐蕃與突厥兩個民族,兼且具有千百年時間縱深的歷史感。此與前首的“單于”、下一首的“秦時明月”、“漢時關”用法類似,常見於唐詩中。

李白“塞下曲”當中也有「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句子。但氣勢上就遠不如王昌齡「不破樓蘭終不還」那樣的求勝意志與決心了。










第四首:

王昌齡 出塞 二首之一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有說此詩為「唐詩三百首」壓卷之作,勝在大歷史感的縱深。整首詩感嘆邊防需要的其實是一位傑出的將領,若有這樣的人,則自然平息胡馬屢犯邊境的戰亂。

整首詩沒有任何一句是明顯突出於其他三句的神來之筆,但整首詩渾然一體,整首詩本身就是一個神來之筆。

若要強分四句各別的優劣,則當以首句最妙。因首句將秦、漢,與關、月等字眼結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歷史感。

關,是軍事建築,不難理解。月,則是經常被引入唐詩的意象。當關、月放在一起,很容易會聯想到「關山月」,這是有關邊塞的樂府詩當中經常出現的詞彙與意象。

作者在首句便使用了秦、漢兩個武功強盛而名將輩出的朝代,來替第三句烘托出氣氛,從而引導讀者自然而然的聯想。



第五首:


高適 塞上聽吹笛

雪淨胡天牧馬還
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
風吹一夜滿關山


第一二句是描述句與伏筆。在胡地的天空、白雪大地、與騎牧馬的將士歸返,夜晚明月下,某座戍樓吹起了羌笛。

「梅花落」原是曲調名,此處卻將此三字拆開,而形成雙關的用法。

第三四句可以語譯為:「笛聲正在吹奏的梅花落,這曲調被風吹送著,請問將要飄往何處?原來風吹著笛聲,一夜之間飄滿了關山。」意境神似李白「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將聽覺美給視覺化了。

亦可語譯為:「梅花落下的滿天花瓣,被風吹送著,請問將要飄往何處?原來風吹著梅花瓣,一夜之間飄滿了關山。」充滿了視覺美。由於胡地本來沒有梅花,因此寫梅花是寫虛景,帶有思鄉的愁緒。

整首詩第三、四句共同構成神來之筆。因為有雙關語的用法,並創造出兩種虛實畫面交相輝映的畫面意象,逾歧異的兩種意象當中,卻能彼此互相輝映,互相烘托,這是精準中的精準,意境中的意境,確實是神來之筆。







第六首:

唐代邊塞詩當中,王翰的「涼州詞」是最讓我欣賞的一首。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在王翰這首名詩當中,第一二句共同構成第一組神來之筆。第三四句則共同構成第二組神來之筆。而兩組詩句相對照,映襯烘托出哲理,則使整首詩自身形成第三組神來之筆。一首四句詩內,有三處神來之筆,稱其為邊塞詩中冠絕古今的作品亦不為過。

首二句展現了華麗的視覺美、味覺美、聽覺美、與道地西域風格的美感品味,深刻表現了沙場將士歡宴的一景,此歡宴一景是沙場將士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但這美卻如此匆促,才剛欲飲酒,就被騎在馬上彈奏的琵琶聲給催促著要出發,這實在是對沙場生活畫龍點睛的描繪。唐時胡人彈奏琵琶確實是坐在馬上彈奏。

第三四句可以語譯成:「醉就醉吧,怕什麼?當我醉臥在沙場上,你也別笑我!畢竟自古以來,征戰之人有幾人能活著回來的?」(就讓我醉死在沙場也無妨,反正我們征戰之人早就視死如歸了)第三句「笑」字,畫龍點睛。

末句「古來」二字,拉出時間縱深;「幾人回」三字,表現出「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此兩組字眼放在一起,就產生了一種深刻的宿命感。對於戰爭的本質產生深沉的反思。使得眼前美妙歡樂的畫面背後,隱藏著一種反戰之哲理與對軍旅生涯之反諷。這反戰哲理與對生命之反諷,堪為第二組神來之筆。

這二句類似於李白「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但卻超越而更勝之。因為第三句「醉臥沙場君莫笑」的畫龍點睛為李白詩中所無。

此詩有人解讀為對沙場將士歡宴背後之悲情,因末二句似感嘆沙場生死之故也,「故作豪飲之詞,悲感已極」。然而,清代施補華卻說「做悲傷語讀便淺,做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確實是妙解。由於對末二句語氣的解讀不同,因而有了悲、喜,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詮釋。

竊以為,若作諧謔語讀,則諧謔的背後事實上仍具有對於自身生命的自嘲,仍具悲涼成份,類似義大利電影貝里尼導演的「美麗人生」的「喜中悲」氣氛,將悲劇情感隱藏於喜劇笑聲之後。此種喜中悲氣氛,堪稱本詩第三組神來之筆。此神來之筆為整首四句所共同構成。

整首詩的三組神來之筆共同構成八種美-

視覺美:葡萄、美酒、夜光杯、坐在馬上彈奏琵琶、醉臥在沙場,畫面生動鮮明。
聽覺美:琵琶是聽覺意象,且全詩完全合乎格律。
味覺美:葡萄、美酒、醉,在七言絕句短短二十八字中竟有三組字詞與味覺有關!
時間對照美:「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歡樂匆促 vs. 「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恆久悲哀。
空間對照美:歡宴的場所 vs. 即將親赴的沙場。
性格傳神美:宴會飲酒的歡樂、醉臥沙場亦不怕、君莫笑,對於微妙之心理,描寫細膩。
哲思洞見美:反戰之哲理,與對軍旅生涯的反諷,這樣的價值觀在古代封建社會不多見。
悲喜交織美:「醉臥沙場君莫笑」的諧謔  vs. 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悲哀,產生「喜中悲」的效果。


一首詩內同時具有八種美,稱其為冠絕古今的邊塞詩亦不為過。
圖:一片孤城萬仞山:之二
http://staff.whsh.tc.edu.tw/~huanyin/anfa/tong/anfa_wanghuan.htm

     ﹝三﹞審思

1.

從上面幾首千古絕唱當中,可以發現某些字眼或意象經常於唐代邊塞詩中出現,例如「樓蘭」、「單于」、「玉門關」、「羌笛」、「關」、「山」、「月」...等等。

如果按照某些現代主義詩人的說法,這些字眼已經是陳舊的意象,大家都寫濫了,應該棄而不用。但這種說法事實上並非真知灼見,因為只看到創新求變的精神價值,卻忽略了詩的永恆性本質。

假如一首詩能夠傳誦千年,那麼這首詩的美感必須能夠跨越許多不同的時空,千江有水千江月。明月只有一個,但歷史上許多個時空,卻有如千江一般,依然能夠映照出那單一而高潔的明月。

同樣一個字眼,同樣一個意象,儘管已經有眾多詩人寫過,但大詩人用來照樣不凡,照樣具有永恆性跨越許多時空的美感。這裡已經無所謂創新不創新的問題了,有的只有對詩的永恆藝術之感受性的問題。

在我看來,邊塞詩中許多字眼重複出現的真正原因,是因為這些字眼背後同時承載了「邊塞」的感受。而這樣的感受,卻通常最容易出現在前述那些字眼當中,而很難在其他字眼找到。用「符號」的觀點來看,前述的這些字眼符號,具有相當程度的不可取代性。除非後世另有偉大詩人出現而能成功找到新的字眼或寫法,否則為了創新而捨棄這些符號不用,只會讓讀者產生嚴重的感受悖逆,而破壞了一些千年以來華文詩的基本美感。

現代詩沒像唐詩那麼偉大,原因多端,但我認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現代詩當中絕少出現如同前述唐詩當中那種「永恆性」。

以王昌齡“從軍行”當中的第三句:「黃沙百戰穿金甲」的歧義性為例,接受現代科學訓練的人往往為了力求精確,而希望探求王昌齡當時寫下這種語句背後真正的想法為何。因此也許有人會說:到底王昌齡所說的“金甲”當中的「金」字是指金屬或金色?可以用考證的方式來研究,調查王昌齡當時身上穿什麼顏色的鎧甲,便可知道。

但我認為,若這樣說,便犯了一種「以“實證客觀性”來戕害“審美主觀性”」的錯誤。這是典型的「科學腦戕害文學腦:邏輯理性迫害直覺感性」。

事實上,當代的「接受美學」允許讀者可以用不同於作者原意的審美角度來品賞作者的作品。這有點像佛家「依法不依人」的哲學那樣。作者已經退居幕後,讀者的心證才是一首詩美感真正的重點所在。

作為一個寫詩的人,我很清楚寫詩時那樣的心態:有時候故意寫出一些帶有多種歧義性的句子,能引起各種不同的解讀,這些不同的解讀實際上共同擴大了一首詩的內涵之詮釋空間。每一種可能的詮釋,都包藏在寫下詩句時那一剎那的「詩心」裡頭。那一剎那的「詩心」,卻已經貫穿千百年時空,成就「剎那即是永恆」的永恆性。

在二十世紀的華文現代詩,由於白話文取代古文的緣故,整個世紀以來,現代詩人通常只特別重視創新,但卻在創新的同時喪失了更重要的、更本質性的詩美感,失去了「永恆性」。使得絕大多數的現代詩變成只是「現代」的詩,而沒有多少能向上呼應古人,向下流傳未來。

對於「創新」,我事實上也很同意進行各種各樣的探索。但我不贊成漫無目標、有勇無謀式的創新,那樣的創新,是為了創新而創新,對於詩的永恆性把握得不夠準確,只會碰壁而已。我贊成任何能夠把握住「永恆性原則」的詩創新,不論形式、內容、素材皆可。只要有這樣的創新持續存在,現代詩就大有可為,有機會成為與唐詩、宋詞、元曲並立的嶄新高峰。

所謂永恆性原則,必然不會與傳誦千餘年的唐詩永恆性有任何扞格。而是要能接軌。此外,也必然不因文化背景差異而有所扞格,也要能接軌,符合人類幾千年來普世共同的審美觀、價值觀。

例如現代全球化社會當中,世人普遍關心的“貧富差距”問題,事實上正是一種違背「平等性」這一普世價值的嚴重趨勢。而早在一千多年前,詩聖杜甫便已經寫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絕唱,與當今全球共同關注的議題遙相呼應。

又例如對於戰爭,王昌齡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名句,也許有人會批評為“好戰”。另外也會有人批評岳飛「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為種族迫害。若是過度強調此點,便犯了以今觀古的錯誤,忽略了當時的時空因素。既忽略了古代仍是封建社會,人類尚未演進至將和平與人權當成“普世價值”的階段;也忽略了在當時亂世之中,戰亂頻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等等基本事實。

王昌齡詩中的“樓蘭”,以及岳飛詞中的“匈奴”,在當時已經不再等於漢代的樓蘭和匈奴,而只是一種代表敵國的符號。在當時的胡漢之間國際情勢,就如同二次大戰當中的英國與德國、中國與日本那樣強者欺弱,互相攻伐而誓不兩立。軍人從軍,上戰場只能奮勇殺敵,別無選擇。

別忘了,王昌齡本詩寫的是“從軍行”。對於軍人來說,這話說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羽求勝意志,此種「勇氣」本身具備普世性和永恆性,亦為各大古文明重要德目之一,為古今人類所有成大功立大業者所必須共同具備,不論造善或造惡,均需勇氣。

就連佛陀最後證悟成佛,也是由於之前具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與勇氣,佛陀這樣說:「若此次靜坐仍無法證悟,我便永不起來。」即便是最主張和平的佛陀,也會知道「破釜沉舟的決心與勇氣」之重要。軟腳蝦式的和平絕不能創造真和平。

當然,王昌齡、岳飛二人的“人格”和“智慧”,都尚未達到聖哲境界。也因此,此二人的詩句雖寫出了『勇』,卻沒有寫出『仁』或『智』。這是此二人無法與大文豪如詩聖杜甫,或是禪僧仙道的無為心靈相提並論之重要關鍵。

假如王昌齡或岳飛也能像王翰那樣寫出「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深刻洞見,則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或許又能提昇至另一層次。

再舉王翰為例,王翰生平據說是個酒徒,行為放浪。但我們不宜以其私人行為放浪而貶低其文學成就。

就「詩格即人格」的觀點來說,王翰能寫出「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詩句,表示其心靈境界已能深刻感受到和平意識。從這層意義上講,他也算是半個先知;至少在寫下此詩的那一剎那,他確實是如此。

至於他平日縱酒,行為放浪,畢竟影響不到後世讀者,因此對後世讀者來說,也沒有過於深究的必要。其文學地位,最終仍是以其「詩格」的境界來評判,而非以其私生活是否曾經放浪來評判。王翰流傳於「唐詩三百首」詩中的「詩格」,就堪稱為「“文學家王翰”在歷史上的“文學人格”」。

我這話的意思,絕非是說詩人現實生活中的行為人格不重要。事實上,詩人活在現世的行為人格,長期來說,必會影響到其「詩心」,最終也就會影響到其在歷史上的「文學人格」。假如王翰不是如此好酒而行為放浪,則其詩藝成就當不止如此,其詩心也能有更多時間保持在清明狀態;若如此,或許他也有機會像詩聖杜甫那樣,終其一生所寫的每一首詩都流傳到後世。

說到此處,免不了要澄清一個觀點,就是關於「酒」。

李白、王翰等古代不少詩人均是酒徒。這使不少人誤解為酒精對寫詩能產生幫助。此乃大謬。

李白酒後往往詩興大發,這是由於酒精能引導人類大腦暫時性麻痺邏輯理智,而直接進入直覺性強烈的潛意識活動。

事實上,李白等人的詩藝,早就是平日所習練累積而成,所謂「酒後詩興大發」只不過是將平日庫存於腦意識當中的詩藝財富,臨時性地快速提款出來而已。然而,使用酒精提款的每一次“手續費”代價高昂,每醉酒一次,就傷腦傷身一次,酒喝多了,只會使詩藝越來越枯竭,更早江郎才盡且短命。長期來說,絕對得不償失。

若說喝酒能對詩興真能產生什麼幫助,只能說“喝酒”這個行為本身,象徵著一種“放縱、解放”的感覺,讓人暫時性地感受到自己無所顧忌的那個層面。因而寫詩時也更無拘無束。但假如一個詩人平日的生活態度早已培養出頗能解放、無拘無束的曠達心境,隨手就能揮就許多好詩,那樣又何須再藉由酒精來引發詩興呢?

由於長期喝酒助興來寫詩的代價未免太高昂,並不可取,因此真正高明的寫詩方式,是不必藉由酒精,就能催化自己的頭腦進入放鬆而活躍的直覺狀態。例如從夢境中尋求靈感,或是於日常生活的態度中直接保持解放的心靈。可以聽個音樂放鬆、隨手亂寫塗鴉,或是利用靜坐之類的種種技巧,來放鬆頭腦,進入直覺狀態。

總之,在接受古人詩句中那些具備永恆性與普世性的偉大作品之同時,對於那些並非普世共同的審美觀、不具備永恆性者,自然也可以可以隨時代經過而自然加以淘汰。如同唐代以胖為美,但這種審美觀不具永恆性,後代不接受。因此今人的藝術創作觀點也不必再以胖為美。

又例如清代以纏足為女性美,這種審美觀太過盲目頹廢,且純然是霸權男性觀點,本身喪失“平等性”,因此也不具備永恆性,自然會隨著時代演進而被淘汰。

再例如,前述王昌齡詩中的“樓蘭”,以及岳飛詞中的“匈奴”,仍具有漢族人唯我獨尊的種族霸權意識與排他性。於今日全球化、崇尚普是和平的年代,對於過度強調民族主義,卻忽略和平意識的詩句,自然應該加以避免,最好加以淘汰。因此今日的詩人雖可以賞讀「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詩句以供詩藝上的學習,但已不宜再寫「笑談渴飲匈奴血」這樣的詩句,以免徒增族群糾紛。

於今日世代,凡欲於詩句中提倡“民族意識”者,必須同時也流露“和平意識”、“種族平等意識”,方能成為普世共同承認的偉大作品。這是我們人類文明集體進化的成果,也符合當今地球時空背景下基本的普世價值。


江雪-http://cc.shu.edu.tw/~cte/news/news_20061204_digiworld_300_poems.htm

          ﹝四﹞反照

王翰此人的名氣,原本可能徹底淹沒於唐代眾多傑出詩人當中而令我們無緣於今日聽聞其名號。「全唐詩」中收錄王翰的詩只有14首,相比於杜甫的一千四百多首、白居易的二千八百多首,王翰難免被後世當成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然而,王翰因為寫了這首曠世傑作,讓他的詩也進入中文詩的聖經「唐詩三百首」當中,地位不小。

中文詩歷代寫詩之人何止千萬,但當中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未能有任何一首名作流傳後世,更何況是要入選中文詩的最高廟堂「唐詩三百首」?

而當代撰寫現代詩的華文詩人,人數也何止萬千,當中又有幾人能像王翰這樣,有一首千古絕唱之作能流傳於千年之後,仍被眾多孩童所背誦?

這讓我想起西洋古典音樂作曲家布拉姆斯,他與小約翰史特勞斯大約同時代。但他卻對自己的作品沒多少自信,而對小約翰史特勞斯非常崇拜。

他對小約翰史特勞斯的名作「藍色多瑙河」由衷讚佩,自嘆不如,曾言:「假如讓我用一生中所有作品,來交換一首“藍色多瑙河”,我也願意。」當時正是「藍色多瑙河」風靡整個維也納,乃至整個歐洲的時代。

布拉姆斯這樣的心態與想法,會不會與當今一些網路詩的寫手們有所相近?

布拉姆斯以這樣的心態作曲,但最終他的地位在古典音樂史上地位並不小,與巴哈、貝多芬並稱為「3B」,因為三人名字都是B開頭。這樣的地位,比起小約翰史特勞斯,也並沒有差到哪裡去。

正在讀本文的朋友,假如讓你終其一生努力創作寫詩,但畢生寫作幾千首詩卻全都寂寂無名,而只有一首能進入五百年後由火星人編纂的「21世紀地球華文詩選三百首」,你認為這樣的「投資報酬率」是否值得?你是否仍願意日以繼夜、嘔心泣血地努力創作?



20070823 16:16 完
20070917 增修

Pen Knight 2007-10-16 22:47:34

宋代因取科舉文官以”重策論、輕詩才”,故逐漸只有保守無活潑創意、衝勁士人出頭。
加上不以詩評官員品格, 策論又僵化成八股,致使中華文化流於只有古人才具百家爭鳴之創作,
文明因而停滯不前無法再更發展,終於19世紀全面落後於西方。
新中華文明個人以為至少應詩論並重.

版主回應
不論是策論,或是詩才,只要主政者疏忽經營,久了自然就向不流動的水那樣,死氣沉沉而藏污納垢。蓋文化之「新」,實在於人心,而未必在於制度形式。

觀乎今日文壇與杏壇,差不多也有此種危機。學生越來越被養成只會模仿聲音的鸚鵡,即使寫詩,即使獲得知名文人青睞,或是獎賞榮耀,經常也都不過是隻叫聲好聽的鸚鵡而已。

鸚鵡好聽?因為被關在籠裡餵養,不准飛,天天訓練之原故啊!
2007-10-17 19:57:03
映彤 2007-09-05 20:57:36

謝謝你詳盡的回覆,使我受益匪淺
至於詩格即人格,正如畫品如人品
這是中國文化獨特之處~~
所以詩心也是一個人的性靈之美
如此生活中~俯拾皆美~一花一世界

所以生命的開闊與深厚~也就是詩的活水源頭了~~
謝謝泊樓的分享,你的文章惠及有志學詩的朋友~
希望能常常看見這麼好的作品~~以開拓我學詩的視野

晚安~~泊樓~~

版主回應
映彤的詩在抒情之餘,也經常流露出一種生命層次的觀照,超越了只是抒情的層次。我也要常向映彤觀摩學習,體會詩。 晚安! 2007-09-06 19:08:32
映彤 2007-09-05 13:31:39

看這大手筆之文章
真是學問功夫~~佩服之至

古典詩,有其格律押韻...種種限制,
所以創新不易~~
再說詩心同禪心,在於妙悟
寫詩該是意象的經營~千古絕唱~
無非是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的美感
正如藝術的獨一無二~~
詩之所以美好~~用字遣句固然重要
然畢竟是技術層面~~
一首絕妙的好詩~是因為生命有了那樣美妙的境界
一顆詩心~包括無盡~~
邊塞詩有它的地勢背景和心境
生命中有一些氣勢,非身臨其境,是出不來的
苦澀造就美感,流淚飽經憂苦的人生,
也只有在心境昇華以後~~才有體悟
驀然回首~~應屬於生命的了悟吧~~~~

版主回應
多謝讚美。我不能說自己有什麼學問,倒是我會針對我想寫的主題尋找參考適當的資料,再加上自己一些觀點而將所有資料串聯起來。這應該還不算是大工夫大學問。但我相信本文的觀點應該還算是具有一定程度的新意,解決了一小部分關於詩的迷思。

我很喜歡映彤這篇回應。技術層面的重要性,確實遠低於「生命境界」的重要性。所謂的「詩心」也應該就是指生命境界的層次,而非僅停留在技術的層次。

我選擇邊塞詩作為討論範例,因為邊塞詩是中文古典詩當中獨特的一種文類。這樣的文類無法在現代詩當中找到。因此可以避免許多關於古典與現代的爭議。

生命中有一些氣勢,非身臨其境是寫不出來的。這話我完全同意。也因此,連李白杜甫這樣偉大的天才,也無法寫出最完美道地的邊塞詩,這其實與他們的人生經驗有關。

「詩格即人格,真心即詩心」我相信對於一個將生命熱情充分灌注於“詩”的詩人來說,這句話可以完全成立。

因此,當一個詩人在寫詩方面遭遇瓶頸而難以突破的時候,我會認為就是因為他在生命經驗的體會上難以突破所致。

李白寫「下江陵」,蘇軾寫「赤壁懷古」,都是在遭遇貶謫一段時間後,開始卸下重擔的時刻而寫成的。正好是經歷人生最低的谷底後,開始重新向上,產生的某種生命體悟。

下江陵寫出了卸下沉重負擔,輕鬆後的神仙般灑脫;赤壁懷古領悟到了歷史與英雄功業的無常。這兩者之所以名垂千古,實際上也不是由於這兩首的技術層面比他們其他的詩作更出色,而是由於這兩首的“生命體悟深度”比各自其他的詩更深刻之緣故。這就是「永恆性」,也是萬古不變的規律。
2007-09-05 19:5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