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號，星期日。我已經有一個月沒出過大門一步了。

媽媽一早就買了我的早餐和午餐放在桌上，乾麵、蛋餅、油條、碗粿、肉燥飯、豆漿，從現在起，到晚上十點媽媽回來之間，我會把這些東西全都吃光。然後十點，我再和媽媽一起吃巷口的歐巴桑賣的肉圓和米粉湯。每天都是這樣。

當然菜色會改變，有時候也會有漢堡、炸雞塊，也會有便利商店的微波便當。我原本以為自己絕不可能有什麼好胃口，但沒想到還是會在不知不覺間把媽媽準備的食物都吞下肚。我知道那不是因為餓，而是沒事做。

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我不知道。

自己在家的時候，我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響，聽音樂要戴耳機，看電視要轉靜音，夜晚來到時也不能開燈。對所有人來說，我是不存在的，媽媽出門之後，這個家就是空城。我像個冤魂，而且是哪都不能去的地縛靈。

兩房兩廳的家，飄著類似久無人居的塵霉味道。搬到這間公寓起碼也有三年了，但我和媽媽卻都還沒真正進入這個小空間。它就像個車站，媽媽是每天通勤的上班族，來來去去不帶任何感情；而我則是無處可去的遊民，整日在車站吃喝拉撒，但卻無法認定這是屬於自己的地方。

我回到房間，確認厚重的窗簾已然拉緊，然後打開了電腦。網路上的朋友們，強者即將上場。繽紛的畫面開啟，我幻化成手持巨大武器的獸人，親切的朋友們開始朝我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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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一年，第一次有人問我要不要「哈一管」。那是一個金髮紅唇，手臂刺青，滿臉橫肉的不良少年。每當放學，這個不良少年就會和一群像是同一個媽生出來的小混混們，聚集在校門口。

我不曉得他們有什麼目的，只覺得有些害怕，所以步出校門時總是低著頭加緊腳步離開。大部分的學生都是如此。大家都將這樣的事情當成是生活上無可避免的麻煩，就好像路過夜晚的墓仔埔一樣，心存正念，快步通過就對了。

那天，金髮的不良少年突然獨自騎著他的白色小摩托車，很誇張地畫了個弧線，並且精準地停在我面前問道：「少年仔，哈一管？我有好東西喔！」
我心想：哈一管想必不是指抽菸那麼單純，一定是毒品。我看起來像是會吸毒的人嗎？

「我不的……」我口齒不清，慌張的情緒溢於言表。
「不什麼啊？幹！你是看不起我？」不良少年說起了外星話。
「不的，不的。」
「什麼不的不的？是英文嗎？哈哈哈……」

他回頭大聲問那些夥伴，引來一陣戲謔的大笑。然後他就這麼丟下我離去，事情在奇怪的地方畫下句點。

不過就這麼三秒鐘的光景，不過就兩三句對話，但我卻好像是在擂台上被對手一拳擊中下巴，腦漿搖晃得連站都站不穩。我恍恍惚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滿是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委屈。

原來，這群小混混是黑社會的基層成員，在校門口徘徊不去，就是為了拓展勢力、推銷違禁品、吸收新血。有種說法──這裡是他們的地盤。這群人看起來差不多也才十五、六歲，說不定比我年紀還小。怎麼就如此霸道呢？他們身上的那種蠻橫的力量是從哪裡來的？我想不通，而且感到很羨慕。

我一直記得這件事，是因為那一刻我被點醒了。

「就連小混混都認為我是怪胎啊。」這就是我的結論。

從小到大，我一直在團體中受到排擠。我自認正常，成績雖然差，但並不是會讓老師傷腦筋的壞學生，更沒有低俗的流氓氣。不過那似乎是我對自己的誤解。在別人眼中，我是個怪胎，像個會吸毒的怪胎，天生的壞孩子。怪胎，就連社會的壞菌也不願當我是一份子的怪胎。

我長得很瘦，臉頰凹陷，有嚴重的黑眼圈，雙眼無神、精神渙散，還有一口黃板牙。這是外在問題。

我不善言詞，經常可以好幾天不說半句話，也不懂得任何說話技巧，一但說起話來，不管是多輕鬆的日常對話，都會緊張又激動，音量過大，像是在生氣。這是個性問題。

「你笑起來好像變態。」國中時的鄰居小媛曾經這麼說過我。她跟我同年紀，長得又矮又胖，但人緣很好，成績也名列前矛。她是很熱情的那種人，跟她媽一樣，讓人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到她老了之後的樣子。

我對她並不特別友善，但她卻好像自認為是唯一能接近我的人，並且因此沾沾自喜。就像是在收集連鎖商店所推出的HELLO KITTY娃娃，她把別人的友情看成是收藏品。真的就有這樣的人。我似乎被她認定是難度較高的，有開發的價值，也就是說，我算是數量有限的隱藏版，可以拿來炫燿。

「關你怎樣？」她的變態一說又讓我激動起來。
「我的意思是，你笑得太含蓄，好像怕被看到一樣。這樣很變態。你要改一改，我這麼說是為你好。」
「不必要。」
「那也沒關係，反正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啊，只是太內向了。」
「幹，你看不起我。」

惱羞成怒的我罵出了生平第一句髒話，而且還是從不良少年那邊移植過來的。小媛聽到後仍舊親切地笑笑，只當作我是在做友善的情緒抒發。交友廣闊也有這樣的好處，她不會輕易被嚇倒。反倒是我自己呆住了。我回味著驚愕的片刻，也確認了自己既是怪胎也是變態。這是氣質問題。

一切都有脈絡可循的。我猥瑣的外表造成了個性的扭曲，偏頗的性格又影響了散發於外的氣質。原本全世界都已經認定我是怪胎了，就差我自己的一票。而我也決定不再抗拒，就此讓自己成為百分之百的怪胎。

我的人生沒有任何幸運，做再多努力也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這並不是消極地放棄，而是順應生命的要求。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人生，有很幸運的人，不管怎麼偷懶都能成功；也有很不幸的人，連站在別人家門口幫忙撿垃圾也會被當成小偷。

我知道自己是失敗組，為了平衡世界而存在。像我這樣的人，做越多努力反而是造成這個世界越大的負擔。什麼都別做，這是所有人對我的要求。而且最好消失，不是死掉的那種消失，而是躲在陰暗處，發出類似「世界上也有這樣的人」的細微警告音就好。如果我因為旁人對我的歧視目光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麼遺留下來的困擾將會更大，我沒那麼不懂事。

當個安靜的怪胎，我已經說服了自己。不過還差了一票──我媽還沒有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