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飛飛回到宿舍時已經接近午夜，她拉著我的衣角，說著「還有還有……」她還有很多話還沒說完。我的安全帽戴上又脫下，反覆好幾次，只為了聽清楚她說明天想要吃的是肯德基還是鹹水雞；或是要我小心騎車還是早點睡。

「好捨不得喔。」飛飛說。
「明天還會見面啊。」我笑笑。
「我好想把你吃掉，把你吞到肚子裡面，然後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吞到肚子裡面。吞到肚子裡面。吞到肚子裡面。我自己在心底將這句話重複了三次。突然覺得有點害怕。

該怎麼回答呢？我並沒有想把飛飛吞到肚子裡面的心情，哽在我思考中樞的，只有深夜的四十分鐘車程。飛飛跟我說了再見之後，就可以安穩地躲進被窩，輕鬆地等我的電話。而我還有深夜的四十分鐘車程。

好不容易說了晚安，飛飛關起宿舍的鐵門，站在門後等我離開。我發動摩托車，扣好安全帽的扣環，然後聽到了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飛飛又走了出來。

「你快點走啦！」飛飛好像在生氣。
「我已經要走了啊。」我還是笑著。
「你……」

她坐上摩托車的後座。哭了起來。

手錶發出叮的一聲。十二點整，新的一天到來。我輕輕嘆了口氣，沒讓飛飛聽到。她雙手緊緊環抱我的腰，我感覺背後似乎已經濕了一片。

這時候到底該說些什麼呢？我好像還沒準備好面對這種事情。

飛飛的宿舍沒有門禁，一張神奇的磁卡嗶一下就能讓她自由出入。但我的宿舍過了十二點就鎖門了，要進去的話就得爬上宿舍邊的老榕樹，然後從走廊的窗戶跨進去。這件事的危險度不高，摔不死人，但我不喜歡。

戀愛好像就是這樣。會很喜歡對方，會什麼都願意做。然後就真的得開始做一些自己並不喜歡的事情。

「我好害怕。」哭了一陣子後飛飛突然小聲地說道。
「怕什麼？」
「我好像……好像太在意你了。在意到好害怕好害怕。」
「我也是啊。」

我也是啊。這次的回答我沒有任何猶豫。我也好在意飛飛，甚至好享受那種隨時在意著她的感覺。但是比起像這樣在必須道別的時候糾纏不放，我還比較喜歡在分開之後聊很長很長的電話。

我最喜歡在安全回到宿舍之後，撥電話給飛飛的那一刻。這時候她也已經洗好澡，躺在溫熱的被窩裡等待著。接起電話後她馬上就會說「你到囉？好久喔。」我也會馬上回說「我到了，好想你喔。」

好想你喔！好想你喔！好想你喔！很多甜蜜的話，當著飛飛的面我說不出口，但在電話中卻可以。我不明白為什麼，不過那種感覺很美。

「你快回去吧！」飛飛終於下了摩托車。
「嗯，我到了再打電話給你。」
「不要。今天不要打了，你早點睡。」
飛飛擺出堅定而冷淡的表情。
「為什麼？」
「我怕再這樣下去，你會討厭我。」

深夜的四十分鐘車程，我小心前進，路上有許多醉漢，以及許多飛快的高級轎車。遇到紅燈的時候我乖乖地停下來等，遇到躺在路中間的野狗我小心地閃過。

到了宿舍，有好幾個和我一樣遲歸的同學正排隊等著爬老榕樹。我笑了出來，想像他們的腦海中都各有一張可愛女孩的臉。

回到房間後我立刻撥了電話給飛飛，但她沒接。我試了三次，懷疑是不是自己按錯了號碼。

說不接就真的不接嗎？飛飛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我先到公用的浴室洗了個澡，然後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盯著電話發呆。已經深夜一點半了。飛飛叫我今晚不要打電話給她，那麼，她會打給我嗎？我想著這樣的蠢問題。

兩點整，我又打了一次電話給飛飛。她還是沒接。她一定是睡了──我安慰著自己，但卻無法放下電話上床去睡覺。

我和飛飛住在台北的兩端，距離大約是二十五公里，所需時間短則四十分鐘，長則一個半小時。

我幾乎每天都會騎著摩托車去找她，白天我選擇性地去上大學的課程，晚上則穿過兩座好長好長的橋，穿過台北市叫人生氣的混亂車陣，穿過止不住的笑意，以及好多思念，到台北的另一端找飛飛。一點都不累的，對我來說這只是小事而已。

不過我卻發現，我比較喜歡不在我眼前的飛飛。這又是為什麼呢？

天就這樣亮了，我坐在書桌前一整晚沒睡。精神非常不好，而且非常想念飛飛。我想像自己爬下老榕樹，騎著摩托車再次回到飛飛的宿舍，在大門前大聲呼喊她的名字。有幾度，我真的緊握著鑰匙，幾乎決定要出發了。

結果，一整晚沒睡的代價，就是出車禍。昏沉沉地上完下午的課之後，我騎著車要去找飛飛，沒想到才剛出發就被一輛老舊的計程車撞翻。我在地上滑行了起碼有三公尺。半罩式的安全帽只保護了我的頭髮，我下巴的傷口血流成河，身體各處疼痛不已。

但我想見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