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3 12:11:55喬治詩潘

雨夜花....(上)

客廳裡點了許多白蠟燭,都燒剩半截了,沒有風,門窗幾乎都關著,空氣沉悶,燃燒的味道像黏膩在身上的濕衣服,就聚集在鼻頭前,輪番等著要補充令人不快的氣氛。室內的燈都關上了,但蠟燭的黃光還是讓死者的照片異常明亮,一旁有個白布圍成的帷帳,裡頭有個冰櫃,冰著死者支離破碎的遺體。

照片裡的王明法英氣勃發,堅定的眼神似乎訴說著遠大的夢想,緊抿的雙脣似乎想透露年輕的熱情,但在這哀戚的氛圍裡,這照片成了最不適當的存在。由於沒有別的照片,只好用上王明法年輕時的軍裝照。肩上的階級是上校,王明法將大部分的年輕歲月都給了國家。

原本就狹小的客廳如今得佈置靈堂,以及擺放冰存遺體的冰櫃,為此只好將所有家具都往二樓搬。客廳只剩著喪葬業者所準備的紅色方形塑膠椅,還有一張大大的圓形摺疊桌,上面堆滿了用金紙摺成的蓮花。

夜已深,守夜的人剩下芸芸,還有芸芸的男朋友俊毅。長輩們不是回家,就是在樓上隨便窩著休息。明天還有法事要忙,連著幾天的手忙腳亂,大家都累了。對於突如其來的一切,芸芸完全幫不上忙,就連摺蓮花她都不會。幾天以來,她就像是跟不上節奏的木偶,呆滯地隨著紛雜的一切飄蕩,人家讓她舉香膜拜她手一鬆讓線香掉了滿地,人家讓她念經頌佛她卻哼起雨夜花的旋律。

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就算是做做樣子也該要哭個幾回,但芸芸就只是擺出一切無所謂似的表情,兩眼無神地想著自己的事情。家族的長輩們對她非常不諒解,難聽的耳語用過大的音量訴說著,他們說王明法也真是可憐人,死了沒有後人哭送。

芸芸反覆地想著那天,與父親大吵了一架的那天,與父親永遠訣別的那天。

俊毅比芸芸年長許多,對於芸芸的失魂落魄他相當心疼,而長輩對芸芸的惡意批評他也很能體會,細心的他,擔負起中間協調的角色,默默地為芸芸安排一切。失去了父親,芸芸成了孤兒,她將完全的孤獨了,再也不需要對誰負責,再也不需要徵求誰的同意,自由完全的到了她的手上,於是也失去了意義。俊毅知道芸芸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靜,絕對的安靜,用許多許多時間累積起來的大量的安靜。

這是需要花很長的時間的,因為殘酷的事實像一幅恐怖的畫作,一下子擺到了鼻頭前,距離太近根本無法看清。得要時間慢慢地將布幕拉遠,眼睛才能漸漸看出那幅畫的恐怖,然後再花更多的時間去體會恐怖的感覺,最後才能清醒的看到殘酷事實的全貌。

芸芸得花多少時間俊毅不曉得,他只能盡量的幫芸芸爭取,而這一切,是急不得的。

昏黃的燭光下,芸芸看著父親的照片發呆,嘴裡依然是那首雨夜花,孤單的雨夜花,到底是想訴說些什麼呢?俊毅手裡正組合著蓮花,芸芸細細的哼唱聲讓他放下了緊繃的心情,舒服的旋律把氣氛帶得平靜安祥。最深沉的哀戚,大概就是眼前的這等光景吧!

那天芸芸又與父親吵架了,發燒的身體讓芸芸十分亢奮,頭昏得不得了,似乎說出了許多不該說的話,但現在已經沒有印象。那天是十二月三十號,爭執開始於芸芸的年輕熱情,她期待著兩天後的新年到來時,她可以站在東岸美麗的沙灘上,迎接新年的第一道曙光。

爭執持續了幾近兩個小時,最初引起爭端的導火線早已不知去向,話題從生活態度延伸到王明法的婚姻,遠方那位已經重組家庭的母親,數度成為他們大吼大叫的內容。就像是要一次打開所有禁忌的封印,準備接受所有的惡毒詛咒,父女兩人都使盡了力氣朝對方吼叫,誰也不肯退讓,只能同歸於盡。

終於金屬門被猛力關上的聲音終結了這一切,寂靜的夜像是突然被丟到大街上的無辜老狗,莫名其妙的失去了依附,無邊無盡的令人感到淡淡的失落。芸芸先放棄了,帶著無法排解的怒氣,獨自快歨地走在半夜昏暗的街道上。十二月的寒風刺激著她的眼淚,一方面氣憤父親的不諒解,一方面後悔自己講出去的那些傷人話語。

王明法在幾分鐘後追了出去,但卻不是去尋找女兒,反而騎上了摩托車,引擎發動又被關上,反反覆覆了幾次之後,才總算下定決心似的快速地揚長而去。寂靜的夜幫這個事件下了個完美的句點,王明法選擇了與女兒不同的方向離開了。

走在夜裡熟悉的街道,芸芸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她不知道父親已經隨著她的腳步也離開了家。與其回去面對無法停止的爭吵,不如在寒冷的街上等待黎明。她信歨走到了離家不遠的公園,在公園的涼亭裡找了張乾淨的長椅躺了下來。

夜空晴朗明亮,滿佈的星星排列出了神秘的圖案,她細細數著。發抖的身體她不管,還沒痊癒的感冒她不管,紛亂的思緒她不管,她什麼都不想管,只希望凜冽的寒風可以將一切吹散,甚至把死亡帶來也無所謂。

芸芸的母親因為無法忍受丈夫長年都在軍中,毫不顧及家庭責任,憤而拋下了年僅七歲的芸芸,離開了這個冰冷的家。母親離開的那天,芸芸自己一個人在家,桌上母親所煮的飯菜還熱著,不過沒有人動過。母親說要去找個朋友,晚一點就會回來。芸芸沒等到母親回來就睡著了,手裡還緊緊握著母親交給她的三張百元鈔票。

王明法在妻子離開後的第三天才放假回家,當時的芸芸也發著燒,冒著冷汗躺在地板上,看到父親後便直喊著餓。為了這個可憐的女兒,王明法放棄了軍中大好的前程,毅然決然地選擇了退伍。

那時候芸芸還不能適應失去母親的生活,每個夜裡幾乎都做著恐怖的惡夢。王明法心疼地陪著,並用他那喊了多年口令而訓練出來的粗獷嗓音,笨拙地為女兒哼著雨夜花。童年怎麼度過的芸芸已經毫無印象,腦海裡只剩父親每天在床邊,不厭其煩地唱著熟悉的旋律。記憶裡,那張嚴肅且線條分明的臉,露出了難得的溫暖笑容。

明天就要送父親的遺體到火葬場去了,芸芸依舊茫茫然,無法貼近殘酷的現實,更無法順利的思考任何一件事。幸好有俊毅在,她這麼想著。這個男人熟練地處理所有的事情,彷彿他是為了這場葬禮而存在似的。怎麼能對這樣的事情如此熟練呢?這個男人到底經歷了些什麼?芸芸停下了歌唱,回頭望著這個愛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