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7 23:21:23喬治詩潘

老人

樹下有個老人,躺坐在竹子做成的躺椅上,閉著眼睛,嘴巴哼著歌謠,是我沒聽過的歌謠,台語的,優雅緩慢的,一段旋律的重複。老人的右手上拿著一把塑膠圓扇,來回揮著,像是在趕蒼蠅蚊子,也像是在搧風,更像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下午的一點鐘,樹底下有夏天難得的清涼。而老人在等。

老人在等,太陽就要落下,老人說,太陽就要落下,下午的一點鐘,老人說他在等日落。日落之後有什麼呢?日落之後大地休息,黑暗的街,路燈會亮起,就是一天的結束。老人等著一天的結束,還等著歸來的家人,歸來的家人帶著歡笑,還有甜蜜的牢騷。老人一天等過一天,白天是等待的時間,夜晚是等待的結束,中間緩衝著美麗的夕陽,黃昏讓老人想流淚,為了不讓人看見,老人總是緊閉雙眼。

我在陽台上,我在五樓家裡的陽台上,我等著看老人離開,等著看面對著的落日,也等一天的結束。我哼著歌謠,流行歌曲,訴說寂寞的,還有訴說愛情的,訴說分離的,訴說眷戀的,訴說無奈的,訴說不能得到的幸福。一首接過一首,想像老人的寂寞,老人的愛情,老人歷經的分離,老人的眷戀和無奈,老人是否得到幸福?

想著老人,老人在大樹下的身影,夕陽即將來到,黃昏先宣告了氣味,甜美的氣味,夏天黃昏的涼風,夾帶年輕運動家的鹹膩汗味,夾帶家庭廚房傳出的溫暖菜香。老人家裡有沒有菜香呢?我這裡沒有,我有茶香,一整天都有茶香,孤獨的茶香,配合孤獨喝下,老人應該也會覺得美味,是該請他喝一杯。

黃昏的垃圾車近了,有小孩靠上前去,也有婦人,也有學子,也有中年男人。我看著,不想參與。我什麼都沒有,連垃圾也不生產,我沒垃圾可以丟,這齣歡樂的戲碼沒安排我的角色。老人緩緩的起身,優雅緩慢的拿起躺椅旁的小袋垃圾,等著垃圾車接近,順手一丟,馬上又回到躺椅上,雙眼不再緊閉,歌謠停止,人們湊上與他閒聊兩句,老人笑笑回應兩句。

十分鐘過去,一切恢復平靜,老人歌謠再起,眼睛再次緊閉,黃昏即將結束,短暫的黃昏。有幾個小孩眷戀著未暗的天光,街頭街尾的跑著,追逐很年輕的歡笑,追逐連跌倒也不怕的幼稚勇氣。歌曲來到結尾,再下去就是重頭開始,該換一張新的唱片嗎?還是再聽一遍呢?換了唱片或許連心情也會跟著變換,我還沒準備好。

摸摸自己的額頭,溫熱的感覺從冰冷的掌心傳來,有汗滴,但我覺得冷。天台上的黃昏,對街的公園三三兩兩的人們在散步。是個暗極了的公園,路燈只在前後兩個出入口架設,偌大的公園像是一片黑暗的海,路燈則是明顯的燈塔,散步著的人們不怕黑,黑暗的海更加穩定溫暖。我也想浮沉在那片海上,但什麼把我關住了?我出不去。在陽台則陽台是監獄,走回房間,房間是監獄,廚房是監獄,樓梯是監獄,客廳是監獄,走出家門,監獄跟著擴大,我的步伐沉重,因為身在監獄裡。

老人即將起身,時間並不重要,老人不在乎時間,但是家人就要歸來,他將擁有溫熱的親情,他將擁有美味的菜餚,他將擁有以他為中心的歡樂。老人即將起身,我知道,因為時間到了。歌曲播放,我跟著唱,老人你聽聽,我跟著唱,先別離開,你聽聽,我跟你一樣唱著歌謠。

收起躺椅,老人沒有表情,把躺椅穩靠放在大樹下,老人離開了。我流下了淚,冰冷的淚,因為臉頰太滾燙,黑暗已經擄獲了大地,萬物都該要休息,關於不夜的城,老人不關心,我也不關心,那不是我們的世界。我的世界裡有孤獨,老人的世界有平靜。

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拿來等待著感覺到底是怎樣的呢?我想問問老人。不過我知道老人不會回答我,那不是用語言可以清楚說明的感覺。不能用語言清楚說明的感覺,等待的漫長和無奈,不是用語言可以說明清楚的,然而等待的愉悅和平靜,更是我不懂的世界。等什麼呢?等著答案自己走來嗎?等著就可以了嗎?一切都會自己走來嗎?是抱著總會等到些什麼的心情嗎?是抱著正等著什麼的心情嗎?

老人等到了很多,老人經歷了一切,那一切都是等待而來的,他沒追求,他只是等著。我也該等嗎?我等什麼呢?生命在走過,從下午一點走到黃昏,從黃昏走到日落,從日落走到天黑。生命在走過,從我身旁走過,我動都不動,就這麼等著,會有什麼向我走來呢?

會有什麼向我走來呢?我流下淚。什麼都沒有,我知道的,我將什麼都沒有。老人也什麼都沒有,老人有龐大的時間可以等,等垃圾車來的時候就輕鬆優雅的傾倒,等家人回來的時候就愉快自然的享受溫暖。老人可以什麼都沒有,時間用來荒廢,時間一點都不重要,人生的漫長裡,時間一點都不重要,老人說,歌謠唸起,圃扇搧動。他的世界沒有痕跡,他的世界那麼平靜,時間一點都不重要。老人說,一起來唸歌喔,一起來唸歌喔!

陽台上飄來茉莉花香,身後的房子一片漆黑,不想開燈,讓公園的兩座燈塔引導我,我要敞佯在無邊的黑暗海裡。家家戶戶傳來喧鬧聲,有的在爭吵,有的在打鬧,有的則電視開很大聲。幸福的味道傳來,幸福的味道像茉莉花香。摸摸額頭,掌心的溫度和額頭一致,我已經獲得治療。

隔天老人依然在一樣的時間坐在大樹下,而我已經不在陽台上。我無法等待。俗不可耐的人啊!我是我是。老人在那段重複的歌謠旋律裡得到幸福和平靜,我則需要大量的高低起伏,因為我總是以為存在的意義是因為我在前進。當我前進,我就可以只看著自己想要追求的,而不會看到自己一無所有。

當時間只用來等待,那會是多麼的幸福呢?

【刊載於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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