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認識韓裔導演李相日，是在村上龍小說改編之電影「６９」中。事實上對於此人，當時可說一點概念也沒有。至今，也是。但６９一片的拍攝手法，讓我對於日本新一代導演的西化與快節奏，連帶著和這導演的名字，有著新的興趣與認識。日本新世代導演是這樣的，有些人堅守悠微的小津安二郎傳統（或者其他，如去年逝世的今村昌平，伊丹十三，仍有許多導演，如Sabu（盜信情緣），山田洋次（黃昏清兵衛），或者森田芳光（宛如阿修羅）等，繼往開來。）但西化的過程也是一件令人驚喜的事情：那天與朋友聊到亞洲電影的成長，最近注目的當然會提到陳英雄，賈樟柯等導演，但日本對我來說仍然是一種相當特殊而迷人的例子；他們沒有包袱，沒有日本的「氣」（怎麼說來，大陸導演們，或亞洲其他地方的新銳，都還是擺脫不了一種「地域性」──台灣或許是好一些的。）。年輕一輩導演抓住當代社會脈動而譜出的青春、另翼觀察，比方說李相日（最近又以＂Hula Girl＂一片入圍多項日本電影賞），是枝裕二（距離），或者青山真治（無名森林），山下敦宏（Linda Linda Linda），中島哲也（下妻物語）。甚至在動畫方面的成就，也一直推進著。

記得好像金馬影展有放映這部片，台北電影節也放了６９。（事實證明，能找得到的片子自己在家看還是比較愉快。）。「天堂失格」在一開場的快節奏，就非常像是李相日的風格，那種融合了李歐卡霍與幽默巧合感，令人想起賈木許的「地球之夜」。故事從一個巴士開始，失業中年男人挾持了巴士，自殺後也引出了巴士上乘客們的故事線。三個主角，也就是在巴士上的三種人，一個是唯唯諾諾卻又心裡充滿英雄式理想的鬱悶小警官，一個是街頭混混，還有一個生來就失去一只眼睛的女藥劑師。中後段開始，巴士上的抑揚頓挫，節奏的緩擊交錯，很快的帶入了夢境般的日本社會──場景從地鐵開始，而接著，李相日以一種６９般反社會與對抗日本封建的思維，打造了一種「鬥陣俱樂部」的翻版──混混大難不死，找上了警官，兩人在一處破舊廁所裡，展開了反社會的，替無辜人們復仇的行動。混混的角色有些像是「鬥陣俱樂部」的布萊德彼特，而警官則在掙扎間，漸漸開展了心胸中對於株式會社體制的不滿。於是他倆進行了一項項惡作劇式左派正義使者形象的行動，到最後卻引發了不可收拾的下場。

但一切是如何開展的？那巴士上，無言的中年男子自殺，鏡頭快速的把日本當代虛無的感受融進小混混與警官的正邪難辨之義舉。加上一心求毀滅（不是求死喔）的神秘少女，三人間的往來，包括了大量的必要暴力鏡頭，與發洩式的可能。不得不佩服李相日在運鏡上的不疾不徐，一切都在終究毀滅的可能性下前進──觀眾也明白，卻看得見主角們的內心掙扎，和收放間的自由。自由，是一種核心價值，而混滅的是資本主義或者日本當代社會的無感，都反映在主角，也就是小警官身上──他就像「鬥陣」中艾德華諾頓對於布萊德彼特，在一開始對於瘋狂行為感到畏懼，最終也無從回返，卻從此找到了（在暴力與私刑的快感間），看見自己。於是，當一切快速的毀滅，與神祕宗教無關的個人發洩（就如同公廁性愛，或者殺手邀請函），警官在最後被狠K了一頓，無奈的抱著神秘女子，而後又必要性的將被逮捕的小混混給扁了一頓──但他倆互毆後，只是相互的擁抱而笑出聲來。世間荒謬，一個個體所能改變的是這麼的少。但末日的危機，從陌生的大眾平凡臉上居然看不出任何徵兆。直到神秘女子所引發的爆炸事件接連發生，那遲鈍的官僚，　仍然將其視為個案處理。他們慌了手腳，不知怎麼回事。但這一切，不就像是日本高中生砍殺同僚、奧姆真理教、和許多日本當代社會中面臨的陌生與逃避相環扣嗎？這是李相日抓住的最大成就。

雖然無法避免的還是想起「鬥陣」。不過畢竟日本的民情不同。對於資本主義的批判，李相日並無太多興趣──他的確是左派，卻充滿了愛。當小警官發現一切失序了，在陽台抱著神秘女子哭泣，「我無法幫助任何人了，請你救救我吧」，那樣的愛是動容的。而小混混將父親的骨灰灑在東京天空，頓時城市的色調變了一個淡出的效果。那些底層生活，或是人性的愛，依舊在李相日的作品中得以看見──６９中的他，抱有的幽默感並無消失；誇張的衣著，強力的序事線條，以及優秀的音樂，都比６９來得更飽滿。對於捕捉日本現下隱藏危機的視野，也令人想起村上龍的犀利。

最厲害的是。片尾的爆炸性結果，居然如此的平靜卻又不輕易泛於幽微。而一切在小警官（也代表了那些小職員的心聲吧）的掙扎中，最後做出的決定，還是幽默而充滿想像空間的。這一點，相較於６９的虎頭蛇尾，李相日呈現了更高一層的隱隱功力。如果結局就像「狂人比艾洛」的大爆炸，或許就真的有些無趣了。但李相日的幽默感和西化影響，融合得相當之恰當。從此以後這是另一個可以期待的導演，和可以記得的名字。「天堂失格」，是一部把許多元素都放進來的電影，調度上，從色調、攝影和演員設定，都是不容易的成果。而今，我相當期待看見”Hula Girl”。不知道這回他的進步又可以到達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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