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25 22:32:46coldbean

音樂/焦慮

(野葡萄文學誌十一月號)


幾年前訪問Club 8時,有個記者提了一個問題(媒體聯訪):你們覺得自己是偏向樂觀的人嗎?兩人連忙說道:沒這回事兒……事實上我們都還蠻悲觀的。

當時只覺得這個問題實在不怎麼樣。不過,後來想想卻是非常重要的感受。瑞典民謠時常給人一種陽光的感受──如果去掉歌詞的話。清新和脫俗似乎是不問世事的代表。但其實在優美的旋律背後,我越來越能感覺到只有焦慮和悲觀的人,才能做出真正所謂開朗的作品。生性樂天,或被強迫樂觀的人不會了解,一些笑容之所以優美如是,乃因背後的強大壓力正催逼著創作者。創作者在讓自己得以放鬆的過程中,寫下了一些不屬於自己表面的和平,卻真切的是信任的樣子。

也可以聽見許多悲悽的歌謠中,所傳達出的豁達;這些和洋溢活潑韻律的吉他撥弦,或者輕聲唱和的節拍裡所給出的悲傷悠淡,可能會是不一樣的。創作者在音樂裡的憤怒,分裂,憂愁,全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他們張牙舞爪,或者輕擺搖曳。無關宏旨。天生的幽默能洗掉眼前的黑暗,正如同與生俱來的悲觀可以換取一些真實的撫慰。

當聽音樂的年輪多了好多道,對於歌曲本身,已經有了與以往不一樣的感受。當經歷過許多和音樂直接/間接相關的情境,輕鬆的聽音樂是如此知易行難。提筆工作時已經幾乎不聽著音樂,或只是聽著很長或者重複播放(也有很長並且重複播放)的一首曲子,又不然,就是甚無意識的瀏覽新唱片/歌曲,因為自己的心思不太能夠對得上文字和音樂。那種聽著音樂可以流出一堆文字的時刻似乎已經不那麼常出現,而要怎麼做對我來講也真是夠折磨了──首先得掀掏心掏肺的把音樂裡的記憶元素、聯結印象與自己種種眼前故事給串起,那些讓人懷念又惱人心靈的歌曲,它們曾經,至今常在我入睡時分或剛醒來後,發傻或認真想著一件事情時陰魂不散。每張被我放入音響播放的唱片都有故事,每一個我會主動去聽的音樂人和歌曲都有靈魂,而這些通通變成我的一部份。好像每每就要遇見自己的過去,並且在與其切割臍帶前做出最後的文字暴瀉。十七到二十歲的時期中,我絕大多數的文章,都是在如此背景下展開的。它們有故事也好,只有意識也罷,都是音樂的衍生物,像一種穿過耳朵,到腦海再過手眼,最後抵達文字的非歸屬之旅程。裡面當然充滿了語言,同時也有太多情緒。有時候也還有酒精藥物菸蒂和丟落在地上的唱片封面。不太值得美化的過程。

這樣寫文章很累。而有一天我發現,(好吧,或許是每一天──直到今天),我再也沒辦法這樣把自己消耗下去,而且是和自己耗。或說,我應該相信那些事情若能夠(好吧……那些音樂與文字)被自己吐納潛移,那我應該還有個,自己。這件事情至今還是沒有被克服,不過我的確沒有如往常那樣聽著音樂寫文章,試著把自己的胃跟攝護腺起從體內悲傷的拉出來。我聽音樂時,嗯,如果還可以的話,我會希望是一個人戴耳機,管他誰喜不喜歡這音樂或者這音樂可以帶給我什麼(誰喜歡什麼音樂所以怎樣一點也不重要,真的;音樂可以帶給自己什麼的話,要不是永遠不會帶給自己不然就是已經帶給了太多。)就只是做一件事情,聽。

惡習已經染上了。以前要翻閱唱片封套擷取歌詞,並為之瘋狂的年代,如今被徨然過耳卻「怎麼唱得這麼清楚啊」給代替──我變成直接會被吸進音樂裡,並試圖從裡面萃取屬於自己的最大值。以前這種感覺是幫助我寫文章,現在則是幫助我的菸掉在褲子上。無論如何,這些吉他弦(嗡咿),歌詞(只要唱到死亡、宗教、失戀和自卑就像神燈精靈會浮現),合成音效(吱吱。沒聲音。吱吱。沒聲音)和所有的我所愛的音樂元素,在我恍惚的日夜顛倒天真歲月中,提醒了我一件事情;沒錯,它們的確提醒了我,正如我所企盼的潛移默化。它們提醒了我我還有自己。我還有一個,那個過去的自己。脆弱的自己。遇到同樣的事情還是沒有招架能力的自己。對自己的感官慾望血腥無比的自己。超我的自己。嗡咿。請給我一個吉他效果器反饋,然後唱著你還十七歲。

很多人,太多人已經而且還持續的在搞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讓自己焦慮不會因此變成一個好的創作者(甚至災難的創作者),但創作者,好的或災難的,的確有著清楚焦慮的性格面向。每個創作者可以有自己詮釋內心世界的風格,但不會每個人都是從大廳音樂溫室裡面出來的。我受不了關於樂天知命論者的一些觀點,比方說,把事情歸類成「真是遺憾」跟「幸好如此」,沒有這樣的事情的。在創作的領域裡必須要有某種自己的偏執與極端,才有辦法成為一個至少自己信得過去的自己。至於別人信得過與否,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沒有一種對於創作本身強大的矛盾與膠著,那麼焦慮只發生在廉價的身分認同中。人們建議早起聽快樂的音樂,睡前聽溫暖的音樂。但是有敏銳嗅覺的人應該就聽自己的音樂,不管音樂對於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只要還聽著,就要是自己的。有句知名的音樂廣告台詞:No Music No Life!我想不是這樣的,應該是No Life No Music。早起時刻你可以聽「我累了/我累垮了/我可以睡上千萬年」這樣的歌詞,也可以在睡前聽名稱為「迴音與波浪」的專輯──你不會因此而讓自己真的睡上千年,也不會因而在夢裡有迴音。如果有的話,別怪罪音樂,那是你選擇了它們。

別再說「什麼音樂」讓人焦慮。如果是真的,捫心自問是不是有一些東西,真的屬於,或不屬於自己。我想任何事情都一樣,去感受,知道那屬於自己與否,沒有什麼值得自己對自己假裝。


推薦書籍:戴夫艾格斯/怪才的荒誕與憂傷(天下)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172988

推薦音樂:Portal/Waves&Echoes,Portal/Gone but not Forgiven(節點文化)
http://www.nodeculture.com/misc.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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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dbean 2006-11-03 04:50:10

paranoid
歲月殘酷,對感性人種來說尤其如此。
音樂文字寫到這個階段,雖然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
但反正也不是可以管束的情況了......大抵有些文章自然吐納得比較狀態服貼吧。
很高興總有人還一直和我ㄧ起走著。在音樂跟文字裡面。

paranoid 2006-10-26 15:42:28

這篇述寫真是溫柔妥貼,好像很久沒看到冷豆這樣的文章了:)

coldbean 2006-10-26 01:30:49

因為已經買得到了。野葡萄向來月底出刊。
可以大聲問沒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