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24 01:41:34黑色眼睛

有所堅持,有所抵抗 (龍應台)

摘自2004年11月19日《蘋果日報》。龍應台專欄:沙灣徑2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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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場合,做為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麼?」

是在一九九九年的議會裡。從九月開始,官員每天四五個小時坐在議會裡接受議員輪番質詢。我是個「新生」,議員發言多半用一種怒吼咆哮的聲音,麥克風再把音量加以擴大,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暈眩的症狀出現,我總在頭昏腦脹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看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是學者出身,他的症狀是胃絞痛,想嘔吐。到了十二月底,預算要三讀通過,第二年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為了要表現「戮力為公」,很戲劇化地總是通宵不寐地審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二十四或四十八小時。議員可以輪番上場,回去小睡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我坐在大廳一隅,看著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就在這樣的一個濕雨焦灼不安、黑夜透著荒謬的清晨三時,我發現我被喚上了質詢台,為台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個議員,剛從外面進來,可能才有應酬,滿臉紅通通地,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隻長了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地讓人,還是霸道地推人?一個盲人和他並肩路口,綠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繫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麼自賣菜小販接過找來的零錢?他,獨處時如何與自己相處?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對待自己,如何對待他人,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的社會裡,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為不苟且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生命。

在一個空蕩蕩的議堂裡,半夜三更,這樣談文化,好像只有鬼在聽。我心裡在想,我知道,你以為我會談雄偉的博物館、華麗的音樂廳和偉大的藝術家,不,如果你給我更多的時間,我會繼續說下去,即使是三更半夜寒意澈骨: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江南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線、撿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極為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進屋裡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麼符號會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一種對自己和對他人的尊重,在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醞。何謂底醞,不過就是,沒有學問、不識字的也自然會知道的禮數,因為祖輩父輩代代相傳,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而形,就是文化。農婦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她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著大耳驢子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牆角一株薔薇老根盤旋,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里斯多得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為「美」是重要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做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台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個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個戴著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自己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佔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個古城。梁漱溟在日本軍機的砲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讀書,思索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對後世的影響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卻是一致的。

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對破壞這種「價值」和「秩序」有所抵抗,就是文化。

(照片攝於2003/2/16,香港銅鑼灣)

PS: 喜歡這句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 可以說,每個人都承繼著文化的一部分,包括那位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的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