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分辨「228」的受難者與受益者）

文章千古事。不能掠人之美。

我和黃智賢認識非常久，看著她一路勇敢，那是一種「大道難言」的理解。我常常把認識她的經過當笑話講，但其實，就算我們對許多公共事務有相近的認識，在一個動盪時代，她比我珍貴的多。她竟然質疑起柯文哲祖父柯世元的受難真相。

「228」過了一周了。一周之後，情緒沈澱，也許可以討論一下了。我一直想要「228」的真相。「真相」帶著一種魔力，令人無法拒絕。拒絕知道真相給人一種鴕鳥、不誠、別有心機的怪誕。不可能的。很難想像誰會面對一個偉大真相的揭露說「不」呢？

1995年，我在新聞工作線上。我在黨政線上。我看著228賠償條例的立法通過，我看著自己當時服務的中時晚報放棄所有新聞，把一天的報紙版面全拿來刊登賴澤涵的「調查報告」。那是個對歷史起底，波瀾壯闊的時代。看著台灣人心幽暗的角落灑到了陽光，那種「千年暗室，一燈即明」的痛快感，於今尤在。

從那個時刻開始，「228」進入了政治處理程序。雖然知道「228」的歷史真相和現實政治終有差距，「228」成了一個奇怪的斷代史。許多對「228」的理解，不能碰觸對日本殖民史、皇民心態以及受難者和受難者家族政治的質疑。這種處理，越來越政治、越來越鴕鳥，一種「算了吧，事情都過這麼久」的集體內心旁白，縱容「228」越來越專屬於在民國36年3月那些天受害，以及在民國104年今天仍然想在「228」受益的那些人。

面對直接的受害者和後代，把「政治受難」的「深究」交給勇敢的歷史學者吧。這裡頭還有好多需要補白的。但「228」圖騰化後，今天，「政治受益者」遠比「政治受難者」多太多。漫天狗血，只為了打造一個符合當代政治鬥爭需要的「228」，悲情的、壓迫的、本省和外省的、進步和落伍的、國民黨和民進黨的、藍和綠的、台灣和中國的、台獨和統一的…，一種簡單、好用、對稱的符號。

如果是政客嘴臉和心眼，還比較容易理解。但柯文哲不是。柯文哲以前是「墨綠名醫」，以素人身份談自己家族的「228」受難史，怎麼談都沒人想深究，那太殘忍。但一周之前的「228」，柯文哲以明星市長身份主持「228」，再談「228」不只悲情，更悲。時間會沖淡一切。如果時間越久，情緒越濃，難免有幾分違和的戲味兒。再仔細一聽，柯市長對祖父柯世元的受難版本又不一樣了。不論是事實經過、死亡原因、時間，排列組合之後，可能性竟然十多種。

有兩件事是不會變的。祖父只有一個。死亡只有一次。柯世元不是被槍決、被失蹤、被冤獄，柯世元不是典型的「228」受難者，他是賠償條例裡定義的「受難」裡，最不「難受」的一種。他是「非典」「228」受難者。但真相到底是什麼？

「228」在陽光下、體制內已經處理了20年了。三任總統。其中還包括了陳水扁8年。但到現在，每到「228」，要求公布真相的聲音仍然不絕於耳，這給人一種還有很多事實見不得光的印象。但也給人一種到底還有什麼真相沒公布的困惑？都快70年了，還有什麼不能解密的？連馬英九都困惑。

任何人對真相的困惑都還有點道理。但柯文哲就實在沒道理了。做為一個「非典228」，柯文哲說自己是「228」受難者已經很多很多年了。所有的受難者和家屬都在要真相，但柯世元的真相卻被柯文哲越說越模糊。有的版本非常典型，非常悲壯，是那種寧死不屈，屈打不招的烈士版。但更多的版本，是一場誤會。總而言之，可以確定的是：柯世元有被傳喚、訊問，柯文哲說被刑虐，打成殘廢，但死因卻是肺結核，就是肺癆，這在當時的台灣還算是常見的慢性致命疾病。

柯世元到底被帶走多久？柯文哲自己的版本有3天，有半個月。因為肺結核是慢性病，柯世元到底是被帶走前，還是之後才得病？柯文哲沒明講過。但更令人不解的是，柯世元到底是「228」之後幾年過世？柯文哲自己提出過1年、3年、7年，三個版本，如果最極端的組合，柯世元在1947年被傳訊3天，在1954年因肺結核過世，這個受難案例確實是「非典」。

柯文哲和祖父素未謀面。他的悲情記憶來自父親。無論如何，這和過去很長時間，柯文哲定調自己家族的悲情是「228」，讓大家的刻板印象完全投射給柯家，以為柯世元也是勇敢參與了「228」的「暴動」、「謀反」，並且遭到國民政府槍決，落差極大。

以當時的肅殺氣氛和法治環境，柯世元不管是被傳訊了幾天？有沒有被刑虐致殘？都可以確定，柯世元沒什麼可疑的地方。要栽贓都栽不到。如果要說「228」是「勇敢台灣人」的抗暴行動，很抱歉，「萬惡的國民黨」沒有找到柯世元勇敢的証據。

這種事，本來實在不必也不忍多談，但今年，柯文哲成了明星市長，講得特別悲壯，哭得特別悽慘，慘到連拒絕和馬英九握手都被媒體拿來大作文章，把絕大多數「典型」受難家屬都比下去了，那這些錯亂的版本就有必要請柯文哲市長好好整理、回應一下。

每個受難者的受難真相即使不是大白，起碼也是越來越清楚。唯獨柯世元，被孫子越說越糊塗。大家都說「要真相」，但柯文哲好像不要。把受難真相越弄越花的「228」受難家屬，只有柯文哲。這樣主持紀念活動實在很違和。

網路上，逢「柯柯」就「顆顆」。但黃智賢不把柯文哲當聖牛，只是要求柯文哲回家整理一下自己祖父的受難版本。因為「228」是極好的政治化妝品。濃淡皆宜。沒事的都想沾個邊，沾到邊的變本加厲、加油添醋，也不是沒有。但是，自己公布自己祖父的受難真相有這麼難嗎？

我欣賞「光明磊落」。那四個字掛在柯文哲後頭，即使不支持，也深受感動。但這兩個月，「光明磊落」掉漆掉好快。柯世元的受難，到底讓誰難受？

唐湘龍

專欄作家

資深新聞工作者，政論節目名嘴，現任電台節目主持人，文章固定每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