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要的不多,但是誰來滿足人民?
自古以來,中國人以「黃河之清」比喻政治清明,而中國人總盼著河清之日,卻似乎永遠只能期盼,而沒有實現之時。
期盼河清、期盼政治清明,似乎是很自然的心理,一般不太可能會被質疑其合理性。但是,如果深究,這種心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檢討的地方。一則,它可能反映人民的依賴性格,將人民幸福寄託於統治群的作為。再則,人民總相信會有賢君出現,而賢君可帶來清明政治。
君王似乎總在那兒,佔著無比的權力,享著無比的尊榮,雖然與人民距離遙遠,但是,人民也因為有了君王,也就有了一點指望:只要這個君王賢明,我們就能有好日子過。
只是,多數時候,君王的表現似乎總難盡如人意,甚至令人失望、恨惡透頂。人民慢慢學到,真正能享受好日子的機會並不是很大,於是只能謙卑地想:我們要的不多,只要國泰民安,我們能過上平靜、或者尚稱富足些的日子,我們也就滿足了。
要的不多,到底是多少呢?很少人真正交代清楚。當餓殍遍地的時候,人們要的,可能只是能得一飽。但是,當人們幾乎都不會餓死的年代,人們要的也許是吃得飽、穿得暖,還有地方住;當這些都大體實現的時候,人們要的可能是還可以有更多些的保障,好比醫療、退休的保障。當這些大體實現的時候,人們可能還要享受些閒暇生活,偶而吃吃大餐、出國旅遊什麼的。有些人可能還想:我們要活得有自由與尊嚴、要掌握政治權利、要更合理的制度、要…。
「我們要的不多」,只是確切要多少,可能是條浮動線,水漲船高,並無止境。而且,當有些人民還在要求溫飽的時候,有些人已經開始索求更高一線、二線的權利或福祉。大家的滿足線並不都一樣。只是,大家都還是覺得:我們要的不多,因為只是比現在已經有的再多那麼一點。
人民要的不多,究竟是多少卻仍然是個問題。不過,更要緊的是,誰來滿足人民所要呢?人民是向誰來索求呢?是君王嗎?君王為什麼要來滿足人民所要呢?
如果君王純粹是個宰制者與剝削者,他們為什麼要考慮人民的需要?為什麼要滿足人民的索求?事實上,有些君王確實是不怎麼理會人民的需要的。中國的桀紂、西方的暴君尼羅,似乎都不怎麼理會人民的需要。古埃及的帝王,似乎更常是耗盡民力,來滿足一己的夢想(譬如建一座巨大的陵墓,讓自己死後還能復活並繼續享受權力、奢華與尊榮),人民的福祉何曾是他們的統治考慮。
那麼,憑什麼人民還對他們抱存希望,希望能給人民那不多的一點點滿足?
理由是有的,而且很強。君王如果不顧人民的需要,如果讓人民生活苦到某個程度,君王就無法長久維持權力。他們的權力永遠需要人民授予的統治正當性。君王的統治正當性終究來自人民的授予。
君王當然可以藉著欺矇、利誘、恐嚇、暴力、作秀…等來獲得人民授予其統治正當性。但是,廣大人民的眼睛總可以看出些端倪,或者總可以通過身受的痛苦而突破欺矇,更可以藉著廣大人民的力量來反制君王,除非人民完全放棄這種努力。人民的力量常被人民自己所低估,人民的力量也許要由君王的感覺來看,才能更清楚。君王其實隨時恐懼著人民的力量。君王為了維護、鞏固自己的權力,必須兢兢業業,宵干憂勤,或者努力作秀以說服人民,否則就可能會大禍臨頭。法王路易十六夫妻與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十幾口人,在人民決定厭棄他們以後,就面臨著斬頭或集體被槍殺的命運。末代君王的命運很少有平安的結局,而正是因為他們遭到人民的厭棄的結果。
也許有些人會說,即使君王必須考慮人民的需要,但是,真正有機會搶奪王位的,通常還是貴族、菁英,而不是底層人民。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人民的力量未能具決定性,而是底層人民未必願意賦予同是底層人民的個人以統治正當性。雖然是底層人民,他們還是(不自覺地)傾向要選擇上層菁英來賦予統治正當性。
上述討論主要是要強調,人民作為一個總體實際上是國家政治的主體。君王或民主總統則是人民主體授予統治正當性的對象。
當然,在傳統專制時代,人民可能充滿迷思,可能相信有神授的君權,而未能意識到人民手握授予統治正當性的權力。從而,人民實際上常是以最消極的方式在進行這種授予(也就是行使權力)---他們幾乎不自覺自己在授予統治正當性,而認為那是上天的授予。那是人民對真實權力運作的誤解。這種誤解或迷思事實上縮減了人民的權力,不過,不可能是全然消除。相對於少數統治者,人民的力量仍然始終巨大,只是易被引導、利用。迷思愈深,人民力量被引導、利用的可能性就愈大。
民主時代的來臨,讓人民更清楚認識到人民的權力,認識到執政者的統治權力最終是來自人民。人民忽然開始自我權力膨脹,而且沒有什麼止境。雖然人民還是常說我要的不多,但是,他們隨時因為覺得不滿足而抱怨、責罵執政者。
民主時代的執政者,權力被大幅限縮,但是被要求要滿足人民的事務卻不斷增加。用極端的字眼來形容,執政者被期待像是無自主意識的阿拉丁神燈巨人,要有無限的法力,但是盡量不要有自己的意志(除非是服務人民意志的意志)。
但弔詭的是,民主時代,多數人主觀上偏向認同自己的人民身分。即使是政府(或其延伸載體)成員,也偏向要宣告自己的人民身分。誰能說他們不是人民?人民與政府並沒有絕對的界線,官民間的界線模糊而飄忽,政府成員同時也具有人民身分,而他們主觀的傾向,在民主時代顯然更常傾向認同人民身分。且不說廣大的基層軍公教人員不認為自己是政府成員、是屬於統治群,君不見,即使是部會首長,甚至是總統,也可能在轉眼之間下台,而且立即以人民身分開始批評政府。他們對政府的批評意見未必只在他們下台以後才形成,而可能只是在下台後才便於發聲。
我們用一個現實事務來做例子。好比被虐死的洪仲丘下士,他現在是被當做政府成員,還是人民,因此而激起了對政府的抗爭?(其他涉案軍人好像都被認為代表政府---是與人民對立的一方。當涉案人之一的范佐憲女友指出范的一些優點時,嗆聲的網民大眾是把范當做人民看待,還是政府成員?)
如果凌虐行為主要是出於個人私欲或情緒,為什麼好像被認為是政府的作為、是在貫徹政府的意志而令人民受虐?而被凌虐者(同樣是軍人身分)卻被認為是以人民身分被凌虐?
我一再提到,民主國度執政者的處境,用最極端的方式來描述,可能像是個光桿司令、無兵之將,政府幾乎成為空集合,除了執政者個人或許責無旁貸之外,其他人幾乎都扮演著人民的角色(或者說以自己的人民角色為重),享受著人民的說話、行事與其他權利聲稱。執政者作為光桿司令當然難以成事,遑論扮演神燈巨人。
上述說法當然過甚其詞,但是,民主國度的確有這種傾向:執政者與政府的權限愈益被縮減、分割,而被期望要做的事卻愈益繁多,取予之間,失衡愈益嚴重。而廣大的大眾又紛紛穿上人民的外衣,連官員都隨時脫下官服以人民模樣現身說話。官與民兩方的勢力消長,速度超乎一般人所能想像。
上述的困窘情形當然並不是民主國度的絕對處境。民主國度其實在強調人民主體性之餘,也要求人民的獻身參與(包括發聲要求得到服務,但也包括實質的服務獻身),以及自律、自制。如果人民沒有節度,沒有積極參與的熱誠,國家勢必陷入困境。這種困境不是賢君所能挽救。等到政府傾頹、甚至國家淪亡,到那時候,即使人民要的再少,也難得到滿足。誰來滿足人民?
政府成為空集合的危機也許是個誇大的想像,但是,我以為台灣朝這個極端方向推進的可能性卻極大。在極端的情形下,如果政府成為空集合或近乎空集合,那麼即使人民所要的不多,又能有誰來滿足人民所要?人民可能錯覺以為政府永遠存在,但是這種想法未必真實,尤其在民主時代為然。試想,希臘與義大利稍早就幾乎無人願意出來組織政府(出面組織政府的群體又未必是想要犧牲小我以挽救危局,而不是想要從中牟取個人利益),這種危機在台灣也不是不可能發生,而如果發生,又該當如何?這些問題,作為國家主體的人民,能不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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