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31 01:13:17Pan

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在電影尋找香港歷史


《歲月神偷》早前於柏林影展得獎,電影滿溢的懷舊氣氛似乎提醒我們,香港電影是如何執著於過去的。

電影《胭脂扣》有這樣一幕:三十年代的如花為尋找十二少,出現在八十年代的香港,當她向袁永定談起她那個逝去了的時代,袁隱約知道她是女鬼,惶恐下拋出一句:「我不熟歷史,我歷史科考試不及格的!」這句話,點出了《胭脂扣》的主題:如花驚訝地發現,八十年代的香港已經找不到任何歷史痕跡,香港人要尋索過去,彷彿要失敗而回。

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城市

如果說香港是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城市,應該沒太多人會反對。香港的最具代表性城市景觀,是維多利亞港的超級摩天大樓群;百多年來的殖民時代建築,大多已被經濟發展的列車輾平。在電影方面,香港也一向被視為弱於書寫歷史;有影評人曾狠批香港電影患有「歷史痴呆症」,也就是拍歷史題材時太過天馬行空,不顧史實,不作考證,有時會時空錯置,有時會張冠李戴。總之,看香港人拍歷史故事,切莫太過認真。然而,這樣一個沒有歷史感的城市,卻偏偏一再苦苦追尋過去、尋找歷史。

早前在柏林影展獲得水晶熊獎的《歲月神偷》,就是一部努力重塑過去的港片。導演羅啟銳把他成長於六十年代的經歷,一一在銀幕上呈現;他說,這個劇本在他心中蘊釀已久。《歲月神偷》以小孩(也就是當年導演自己)的角度,書寫了在那個物質匱乏、時局不穩的時代,社會底層的貧民如何逆境自強。不過,電影對歷史的思考有其局限,導演沒有處理當年社會弱勢的困境背後的政治因素(如殖民政府的剝奪)及歷史情境(如文化大革命為香港帶來大批移民),而只是強調貧民如要作社會流動,就要乖乖學好英文,進入英式名校。導演把複雜的政治社會脈絡,簡化成「付出努力必能成功」的資本主義迷思,這種把歷史去政治化的處理是電影的一大缺失。

香港版本的歷史

儘管如此,《歲月神偷》仍具代表性。近年來──尤其在去年的中國國慶六十周年,不少電影對歷史的處理都是「主旋律」得很,《建國大業》以歌頌的口吻述說官方歷史,現在籌備的還有下一部《建黨大業》,娛樂片如《葉問》及《葉問2》亦強調「眾志成城打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打完日本人再打英國人。相形之下,《歲月神偷》起碼是一部情真意切的、從個人經驗出發的、強調香港視角的草根歷史,它暗地裡抗拒的是一種壓倒一切的官方歷史書寫。

其實,香港在中國歷史中的地位一向是邊陲的。它代表了清朝如何在鴉片戰爭中慘敗,中國人又如何被洋人欺凌與統治,它在官方歷史中是民族恥辱的代名詞。香港是華洋雜處之地,又被視為不中不西,沒有傳承中國文化精髓,因此它的文化也被輕視。然而,事情卻沒有那麼簡單,相反,香港受惠於其殖民歷史,創造出經濟成就,而半唐番的文化亦成為其獨特之處,開創了影響深遠的歌影流行文化。

當香港沒法在中國正統歷史有一席之位,英國政府也不鼓勵香港人追溯歷史──抹去一個殖民地的歷史記憶,是殖民者的慣用技倆。在中英的夾縫之中,可想而知,香港本身的歷史備受忽視。尋找歷史對香港來說,彷彿是個不可能的任務。然而,過去二三十年的不少香港電影,卻在挑戰難度,以另類方式書寫香港版本的歷史。尤其在一九八四年的《中英聯合聲明》之後,香港的前途塵埃落定,不少導演紛紛尋索過去;要不然,在這個沒法在城市空間中找到歷史痕跡的大都會,在這個歷史研究不受重視的商業都市,香港人自己的歷史就會被淹沒。

黃飛鴻vs 葉問

同樣把背景設定在亂世,同樣書寫民族英雄,徐克當年的《黃飛鴻》與兩部《葉問》是大異其趣的,兩者對西方的態度也是南轅北轍。兩部《葉問》中的洋人,都是面目可憎的侵略者,是中國人除之而後快的仇敵。然而,徐克的《黃飛鴻》卻表現出對洋文化的曖昧、甚至是欲拒還迎的態度。英國歸來的十三姨帶來新觀念,衝擊著非常傳統的黃飛鴻。一夜,十三姨為黃飛鴻量身做西裝,黃滿臉疑惑的問她外國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她回答說,無論怎樣,鐵路跟電報局都快要建起來了,唐山始終要跟外界接軌。黃飛鴻本來抗拒穿西裝,但在電影尾聲還是欣然穿上了。然後,下一集《黃飛鴻》的序幕,就是黃飛鴻及十三姨等人第一次坐火車──即體驗現代化與流動性──的幽默場景。

《黃飛鴻》系列中,既有侵略中國的洋人,也有正義與慈悲的外國傳教士,那個亂世的中西碰撞是複雜的,不是像《葉問》中的二元對立。最有趣的是在《黃飛鴻二:男兒當自強》中,黃飛鴻的最大敵人不是作惡的洋人,而是白蓮教──用今天的述語,那是個極端的原教旨主義組織,他們強調洋人都是壞蛋,要見一個殺一個。徐克竟然早在二十年前就提出,中國的最大敵人未必是外敵,而是仇外的激烈民族主義者,這觀點到今天仍很適用。如此銳利的先見之明,可歸功於香港處於歷史夾縫中的一種獨特視角。

許鞍華、關錦鵬、王家衛的過去

八九十年代,香港電影掀起懷舊潮;當時,幾乎所有導演都有意回到過去檢視香港,幾乎所有電影類型都有其懷舊版本。許鞍華的《客途秋恨》有自傳色彩,道出了導演自己在六七十年代的成長經驗;片中留學英國的張曼玉本來對香港沒任何認同感,但在她走過母親的人生足跡之後,她的香港身份才被建立。關錦鵬則對三十年代執迷,《胭脂扣》藉著妓女故事重塑另類香港歷史。王家衛對六十年代的執著亦溢於言表,《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及《2046》表現了對根源的渴求、身份認同的模糊、人的漂流迷失等香港議題。至於徐克,則獨愛以上世紀初的中國亂世,來對照八九十年代人心不安的香港。這些導演,都彷彿要透過一次又一次重訪過去的旅程,以確定他們的香港身份。

此外,不少商業類型片亦創出懷舊類型。喜劇方面,有《92黑玫瑰對黑玫瑰》及《情天霹靂之下集大結局》等對黑白粵語片致敬,那是不為外人熟悉的香港電影遺產;黑幫片則有《跛豪》、《五億探長雷洛傳》等述說一些香港梟雄的傳奇,這些不太光彩的故事,呼應香港被視為恥辱但卻異常成功的歷史;還有歷史人物電影如《川島芳子》,藉著梅艷芳亦正亦邪、亦男亦女、亦剛亦柔的多變形象,重塑一種在當時的滿清、新中國及日本的夾縫中生存的複雜政治身份。每一種懷舊類型,都投射香港人對歷史的感懷與反思。

懷舊的背後,從來都藏有一個當下的議題;它不只是有關過去,還有對當下一些問題的詮釋,對當下一些情緒的反映。近年來的眾多電影,亦藉著過去訴說當下:兩部《葉問》抗日反英,表現了今天崛起中的中國的民族情緒;《風聲》用間諜片的模式,擦亮共產黨員無私奉獻的形象;《十月圍城》則以半虛構的歷史,重申香港在中國歷史的中心位置,強調香港的多元開放。

歷史從來不是靜止的,歷史書寫也從來不處於完成狀態,它其實是一片意識型態的戰場,是各方論述角力交戰的場所。尋找香港歷史也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香港電影卻選擇了在這片戰場上發聲。



  

澳門故事必須假手於人?

談歷史書寫,香港電影可以提供不少材料,那麼,根本沒有自己的電影工業的澳門又如何?在「兩岸三地」及「中港台」等概念中處於隱形狀態的澳門,又如何書寫它的不平凡故事?

九十年代,澳門出現了一部電影《大辮子的誘惑》。此片敘述在三十年代的澳門,一個葡萄牙人富家子愛上華人窮家女,兩人幾經波折最後終成省屬。這部罕有的澳門電影,卻說明了澳門人自我書寫的困境:《大辮子的誘惑》乃改篇自澳門葡萄牙作家飛歷奇的小說,導演蔡元元及女主角寧靜都是來自中國大陸,整個製作沒多少澳門華人參與創作。一個跨民族的愛情故事,說穿了是西方對中國的慾望投射,把殖民地化成一個可被慾望的女性。大陸的導演,也沒能為這個故事增加澳門人的視角。澳門故事,是否必須「假手於人」?

然而,這種情況近年來有了突然。隨著本土意識提升,再加上攝影器材日趨簡便,澳門也興起影像創作潮流。這些作品有的直接向賭業影響下的城市發展及社會現象發問,有的則向過去探求,在追惜那個消失中的舊澳門之餘,思考澳門身份。

這幾年來,由於經濟發展,不少澳門人熟悉的城市景觀、生活方式、老舊店鋪都迅速消失。這衝擊,使得澳門人紛紛懷舊。另外,跟香港一樣,曾被葡萄牙管治的澳門,也對於自身的歷史非常陌生。種種原因,令懷緬過去、找尋歷史成了不少作品(主要是紀錄片)的主題。有導演娓娓道來一條老街──十月初五街──的傳統特色(《350米》),有導演追尋老城區的一口井──阿婆井──的故事(《澳門的水源》),也有導演紀錄一條富歷史價值但即將消失的小巷──菉荳圍──的歷史(《百年菉荳圍》)。這些紀錄片,都在追尋本土歷史,建立本土意識。

  在劇情片製作方面,澳門仍發展緩慢,但是,早前推出的《奧戈》卻意義非淺。電影表現了在十年前,一群在澳門土生土長的葡萄牙人面對回歸時的複雜心情:是去或留?是澳門人還是葡人?故事表面上講的是十年前的葡人,但卻處處點出今天不少澳門人的心情,包括對前景的迷惘、對自身城市的疏離感、對自我身份的反思等。澳門這個一向弱於以影像書寫自己的故事的小城,終於也有所突破了。

原文刊於5月30日台灣《旺報》文化副刊:
http://blog.roodo.com/wantculture/archives/12555541.html

**謝謝阿潑的邀請!

展鵬 2010-05-31 20:33:11

hin:
聽過你的廣播劇,有朝一日要看你的電影!

hin 2010-05-31 13:00:43

有一日有個老師問我,讀完電影要回家還是留下來,我說我一定會回澳門,他問我為甚麼,我跟他說,因為我想在自己地方講屬於自己的故事!
隨著近年的萌芽和突破,我總相信,我們這一代會將書寫澳門自家故事放在首位!我相信一定會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