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 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許”


說完他就離開了，步履闌珊，一幅疲憊不堪的模樣。之後整整一個月，我陪他逛遍了整個城市，羅馬各式博物館林立，它是個現代化大都會，生活喧鬧，步調匆忙，天氣燠熱，人民則充滿巧思和創意。夏天，習習的暖風，夾帶著悶熱，沉鬱的東方氣息。

保羅的舉止一如往常，大部分時間嚴肅沉默，偶而變得懶慵倦怠，然後，突然又振奮起來，眼睛炯炯發亮，熱切地恢復已中斷的話題。有一天，他撂下幾句我後來才弄明白的話。

那是個週日，我們趁暮夏清晨，氣溫宜人，相偕前往微亞庇亞古道去散步，一會兒，我們爬過一座四週遍植絲柏的小山丘，在那兒，羅馬平原盡收眼底，還有那條巨大的導水管和阿爾班丘陵，全部籠罩在輕柔的霧靄中。這時我們停下來稍作休息。

保羅在我身邊溫熱的草地上斜躺下來，一隻手支撐著下巴，疲倦的眼睛，茫然地凝視著遠處。可是才一瞬間，他突然迅速的坐起來，一掃剛剛的沉默，轉頭對我說：“你瞧這氣氛，氣氛勝過一切！”我附合了幾句，接著兩人又靜默無語。忽然，他轉向我，用帶點急促的語氣說：“你真的不訝異我還活著？”對這突來的尖銳問題，我一時無言以對，他則又別過頭，凝望著遠處，陷入沉思。

“我自己都覺得很驚訝，”他緩緩地繼續說道：“事實上，我每天都覺得不可思議，你真明白我的健康情況嗎？阿爾吉爾斯的醫師對我說：”只有老天爺才知道為何你還能四處旅遊！我勸你趕快回家，躺到床上去休息吧！”由於我們每晚都在一起玩牌，他總是快人快語，直接了當,毫不保留。

“我還活著。可是每天都可能是末日，晚上我躺在漆黑的房裏 ── 必須側著身子，你知道的。心臟幾乎跳到喉嚨裏，我在昏睡中醒來，全身被冷汗濕透，有時會覺得死神剛剛觸摸過我。一時之間，我覺得體內的一切器官全都靜止不動：我的心臟、呼吸全停了下來。我跳下床，打開燈，作個深呼吸，環顧一下四週，眼睛諦視屋內的每件物品，然後去喝口水，再側躺下來，慢慢地又墜回夢鄉。我睡得又沉又久，因為非常疲倦。你相信嗎？只要下定決心，我可以就在這裡躺下來，然後死去。我相信過去幾年，我已面對面的見過死神上千次了，可是我仍活著……一定是什麼東西支撐著我……每次，我總是一躍而起，想著某件事，或將一個句子在心中默唸二十幾遍，眼睛則貪婪的「吸吮」著所有在我身旁的光和生命……你能瞭解嗎？”

他靜靜地躺著，似乎不期盼我的回答，而我現在也記不得我當時是如何回應了，但我永遠無法忘記他那些話對我的衝擊。回想起來，那一幕恍惚就發生在昨日。

那是初秋的某天，當時天空一片灰濛，氣溫異常燠熱。來自非洲潮溼且令人窒息的熏風吹過街頭，幕狀的閃電，在天空中不停地閃爍。

隔天清晨，我到保羅住處接他去散步。他那只巨大的行李箱佇立在房中央，衣櫃和抽屜全都打開著；他在東亞畫的水彩素描,以及仿梵諦岡朱諾女神頭顱的石膏塑像,則紋風未動。他瘦長的身驅挺立在窗旁，我走近大叫一聲時，他正凝視著窗外。他稍微轉身，遞給我一封信，輕輕的說道：“請唸一遍！”信上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霍夫曼兄弟:

我是從令尊處得知你地址的，希望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將此信讀畢。親愛的霍夫曼兄弟，請容我向你保證，過去五年多來，我時刻都惦念著你。如果那天，你使得我們倆人都陷入極端痛苦的驟然離去，是為表達對我和內人的怨懟，那麼我的痛苦，將更甚於當你請求我把女兒許配給你時，我所感受到的慌張和震驚。

雖然我一直都很敬重你, 可是那天，我仍冒著被認為是在無情地打擊你的疑慮，極坦誠的向你解釋，不同意你向我女兒求婚的理由。我當時是以一個為了他獨女終身幸福著想的父親的身份，對你說那些話的。其實，既使我早已察覺你們雙方的意向，我當時仍將會很誠實的阻止你們的。

今天我依然以相同的身份寫這信給你，一方面是朋友，一方面則是我孩子的父親。歲月如梭，自你離去後，轉眼已過五年，這五年裏如果說，我仍未瞭解我女兒對你的深情，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才真正讓我恍然大悟。我不想隱瞞你，上個月有一位深獲我心，各方面條件都很優秀的青年向我女兒求婚，不料她斷然的拒絕了，因為她的心中只有你。

顯然我女兒對你的真情和願望，並未因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親愛的霍夫曼兄弟，如果你現在對我女兒的感情和願望，仍和她對你的相同，則我願在此表明，我和男爵夫人，今後將不再干預我們孩子的幸福和快樂。

敬候你的回音，不論答案如何，我都會深深的感謝你。餘言再敘，敬祈安康！

史坦恩男爵上

我抬頭看他，他的雙手互握在背後，臉又朝向窗戶，我問道：“你會去嗎？”他頭也沒轉的回答說：“我的行李，明晨必須備妥。”整個白天，我都在幫他打包，到了晚上，依我的提議，我們到市區去做了最後一次巡禮。空氣依然異常沉悶，一道道閃電不斷地劃過天空，保羅神色鎮定、疲憊，呼吸則顯得有些沉重。

我們走走停停地閒逛了約一小時，最後來到許願池(Fontane di Trevi)，那座舉世聞名,雕刻著海神及海獸的噴泉。面對這些鬼斧神工，令人心懾神馳的曠世傑作，我們不禁陷入長長的沉思。此時天空又亮起藍色的閃電。佇立在閃電下的許願池旁，恍如置身飄渺的仙境。

“你知道許願池的故事嗎？”我問說。“任何人在離開羅馬時若飲用了池水，就必定會再返回。來，就用我隨身攜帶的旅行杯吧。”我接了一些泉水遞給保羅，“相信你一定會再見到你摯愛的羅馬”, 我說。

他接過杯子，舉向嘴邊。忽然，閃電大作，整個天空像燃燒起來般，而那只玻璃杯在剎那間竟然破碎了，碎片散落到池子的邊緣。

保羅取出手絹，拭去濺在衣服上的水滴。“瞧我既緊張又笨拙，對不起！”他說：“我們走吧。希望那隻杯子不會太值錢才好。”

次日晨，天氣放晴，當我們驅車前往火車站時，晴空萬里，好像對我們微笑。我們的道別很短暫，保羅握一下我的手，我則祝他此去快樂幸福。我注視著他筆直地站在車窗旁，眼中充滿著勝利的驕傲。

我還要說什麼？他走了，在他婚禮後的次晨走的──也可以說就在結婚當天晚上離去的。

一定是的，若非因著他追求幸福的堅定意志，他不可能撐過這麼長的時間，他終究是要走的，但要走得沒有爭扎，沒有抗拒，因為他的意志已經實現，他已可死而無憾。

我曾懷疑他是否蓄意要對男爵小姐使壞，可是那天在他的告別式上，她站在他靈柩前，我從她臉上看到的，卻是和保羅先前在離開羅馬火車站時同樣的表情── 一種動人的，勝利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