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13 09:20:10CT

此情不渝(中)

當我跟男女主人作自我介紹時,保羅低聲地和面對他的男爵小姐竊竊私語著。我先前注意到的,他那種怪異,且帶著緊張的冷靜表情,絲毫未減。我說不出原因,但他的神情就像一頭正準備撲躍而出的豹子。深陷在蒼白、狹小臉龐的黑色眼珠,閃爍著病態的光芒。當他以充滿自信的語氣回答男爵的問話時,那光芒看來有些驚憟的感覺:“喔,很好,多謝您的關心!我真的很好!”

約十五分鐘之後,我們起身告辭,男爵小姐提醒保羅,別忘了兩天後,即星期四下午五點鐘的午茶,她同時也要我務必記得那個約會…。走到街上時保羅點起一根菸。“喂!你認為如何?”“喔!他們都是可愛的人!”我趕緊回答說,“我對那位十九歲的姑娘印象特別深刻!”“印象深刻?”他笑了一下,把頭轉到另一邊。“是的,看你笑成那樣!”我說:“剛才,你的眼睛矇矇矓矓,像有什麼秘密的憧憬一般。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的搖頭說道:“如果我知道你是從那兒得知…”“喔,拜託!對我而言,要緊的是男爵的女兒艾達是否也…”他又朝地上望了一會兒,然後帶著自信的語氣喃喃地說:“我相信我最後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我使勁和他握手道別,心中卻浮起一個無法釋懷的疑團。之後數週,我和保羅定期在男爵家的客廳喝下午茶。參加的客人還包含了皇家劇院一名年輕的女優,一位醫生和一名官員…我已記不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和職業了。

至於保羅的舉止,看不出有何異樣。他的氣色雖讓人擔心,但總是意氣昂揚,心情愉悅。而每次男爵小姐接近他身旁時,就會露出我初遇他時就注意到的那種詭異的鎮定。

有一天──之前我已有兩天未見到保羅了──我在路德威格街上巧遇騎著馬的史坦恩男爵,他從馬鞍上彎身和我握手。“很高興見到你,希望明午能來寒舍一敘,可以嗎?”“那是我的榮幸,我一定去,既便霍夫曼先生無法像每週四一樣去接我,我都會準時前往的。”“什麼?霍夫曼?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已離開鎮上了?我本以為,其他人我不敢說,但他一定會通知你的。”“可是他隻字未提!”“這是否可稱為「藝術家的任性」呢?總之,咱們明天見!”他踢了一下馬刺,揚長而去,而我則滿腹狐疑的愣在那裏。

我急忙趕往保羅的公寓,房東證實說:霍夫曼出門旅遊去了,且未留下任何連絡地址。

男爵顯然知道比「藝術家的任性」更多的事情。他的女兒後來證實了我此一猜測。她是在我們前往以撒河谷散步途中告訴我的。以撤河谷之遊是他們事先安排並邀我參加的。我們在那裏逗留到很晚才起程返家,我和男爵小姐走在大夥兒後面。

自從保羅不告而別後,我從未見她的行為舉止有任何異樣。她一直保持著神色自若的態度,當她的父母親為保羅的突然離去而表示遺憾時,她幾乎不發一言。

此時我和她正走過慕尼黑近郊一處景色最美麗的地方;月光穿過樹葉而閃閃發亮。 我們靜靜地聆聽其他同伴的談話聲──它們就像沿路那條小河的流水聲那般單調。

突然,她提到保羅;她的聲音很鎮定“你自幼就是他的朋友?”她問道。“是的,小姐。”“你都知道他的秘密?”“我相信我很熟悉他的一個大秘密,雖然他並未向我透露。”“我可以相信你嗎?”“親愛的小姐,我真心希望你不要懷疑。”“那好,”她說,毅然地抬起頭來。“他曾向我求婚,但遭到我父母親拒絕。他們告訴我,保羅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但我不管,我深愛著他。我可以這樣跟你說話,對不對?我…”

她一時之間顯得有些困惑,但很快就恢復果決的聲音繼續說:“我不知他現在人在何處,但我允許你,下次若是再見到他,請即轉述我剛剛告訴你的話。雖然這些話我早已親口跟他說了。或者你若知道他的地址,請寫信告訴他,除了他,我終身不嫁,真的,我們走著瞧。”

聽了她這番帶著叛逆,但卻是無助和痛苦的表白,我禁不住用力握著她的手,其實我早就從保羅雙親處得知他在南泰洛的地址,也給他寫了信。只是信被退回,附條上說,收信人已遷離該址,又未留下去處的任何資料。

他拒絕被打擾;他逃離一切,只為孤獨地在某處等待生命的結束。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突然湧起一種深沉的傷感──這輩子我可能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很顯然的,這個無助、病痛纏身的男人,愛那個年輕女孩所展現的靜默卻激烈無比的熱情,和他剛成年時所顯示的那種心靈的初次悸動,極為一致。這個病痛纏身的男人,其本能意識,必然燃燒著希冀和健康的身驅結合的熱望;而由於這熱望的無法滿足,它遂迅速地啃嚙著他最後的生機。

五年時光就這樣流逝了,我既未曾收到他仍活著,也未曾收到他已去逝的消息。

去年,我在意大利、羅馬及其附近待了一年。盛暑月份住在山上,九月底才返回城裏。一個氣候尚溫熱的夜晚,我到阿蘭佐咖啡廳喝茶。我一邊翻閱報紙,一邊不輕意的掃視充斥著喧鬧和燈火通明的大片街道。顧客進進出出,侍者來來往往。偶爾,從敞開的大門傳來街上報童嘶啞的叫賣聲。

突然,我看到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男人,正徐徐的穿過餐桌,朝出口走去。那個傢伙…現在他轉頭看我,揚起眉毛,然後朝我走來,他驚叫了一聲:“啊!你也在這裡!”我們幾乎是同時大喊,他接著說:“原來我們都還活著!”

說這話時,他眼睛稍微斜視了一下。這五年來除了臉龐似乎更窄,兩眼更深陷之外,他幾乎無甚改變。只是他一會兒就做一次深呼吸。

“你來羅馬很久了嗎?”他問道。“在城裡沒待多久,倒是在鄉下住了數個月,你呢?”“直到一週前我都住在海濱,你知道的,和山上比,我較喜歡海濱…自上次相遇後,我確實見識了不少世界的其他地方。”

他舀起一匙咖啡,然後開始敘述這些年如何花時間到四處雲遊,不停地遊歷。他曾攀越提洛爾山,遍遊義大利各地,也曾自西西里島乘船前往非洲,他還談到阿爾吉爾斯,突尼斯和埃及。

“最後我在德國的卡爾斯稍作停留。我父母思兒心切,又怕我再度離他們而去。我來意大利已經三個月了,南部讓我最自在,但我喜歡羅馬!”

至此,我尚未問過一句有關他身體健康的問題。所以我接著說:“我可否從這一切推論說,你的健康已有很大的改善?”他做了一個鬼臉,回道:“就因為我快樂地到處閒遊?啊,我告訴你,這是自然的需求,你想我能做什麼呢?我既不可以喝酒、吸煙,也不能談戀愛──但總要些麻醉劑吧,你懂嗎?”我啞口無言,他則繼續說:“五年來,我只有靠不停的旅遊活下去。”

我們終於觸及大家都試圖避免的話題,接下來的沉默,洩露了我們兩人無助的心情。他倚在天鵝絨製的椅墊上,抬頭望著水晶吊燈。突然,他開口說道:“最要緊的是你會原諒我,原諒我這麼久未和你連絡,你能諒解的,對不對?”“當然!”“有人告訴過你,我在慕尼黑的遭遇嗎?”他繼續說著,音調帶著些許不悅。

我說:“說來聽聽,你知道嗎?這陣子我一直在等待機會,要轉達一個信息給你,是位女士託我的。”他疲憊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然後繼續以沙啞的聲音說:“你說說看,對我是不是新聞?”“並非新聞,是她曾親口告訴過你的那些話的復述而已……”在咖啡廳內一片喧嘩聲中,我把男爵小姐早先交待的話,對他復述了一遍。

他邊聽邊用手揉擦著額頭,然後鎮定的說:“謝謝你!”這時我開始有些迷惑,我說:“可是時間已過了那麼久,你們也都始終如一的走過了五年的歲月,難道你們……”我停止往下說,因為他突然坐直起來,並用顫抖的聲音和我一度以為曾被嗤之以鼻的熱情說道:“我一直牢記著她說的那些話!”就在那瞬間,從他的五官、舉止,以及從我初遇男爵小姐那天在他臉上注意到的相同表情,我再度感覺到,豹子準備撲出時的那種緊繃的鎮定。

我趕緊改變話題,我們再度談起有關他的旅遊見聞、國外進修。由於他有點心不在焉,那些話題並無甚精彩之處。

午夜剛過,他起身告別,“我想回去休息了,咱們明天早上在都麗畫廊見,我準備臨摹撒拉遜式的建築,我愛死它牆上那些音樂天使了。請務必要來,真高興今晚在這裡碰上你,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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