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12 07:39:37CT

此情不渝 (上)



問世間 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許

前言 : 此短篇小說,係譯自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德國大文豪,湯馬士 曼 (Thomas Mann,1875 – 1955) 於 1911年發表的 “追求幸福的決心” (The Will For Happiness) 的英文版。 因篇幅關係,兹分上中下三次發表於後,希望有讀者喜歡。


老霍夫曼早年在南美洲,因經營農場而致富,後來他和當地一名門閨秀結為連理,婚後不久,即偕新娘遷回他位於德國北部的出生地定居。他們家族的其他親戚都世居在那裡,他們的兒子保羅後來也在那裏出生,而那裡也是我的故鄉。

我和保羅的雙親並不熟識,只覺得他長相酷似他母親,我初見保羅是在兩家父親帶我們去上學的那天。那時候他瘦骨嶙峋,膚色蒼白,至今我仍記得他那天的模樣。捲曲的黑髮,掉下來糾纏在水手裝上衣的領子上,框住他那細小的臉龐。

由於兩家家境皆相當富裕,所以我們對學校的新環境很不習慣:空蕩蕩的教室,一副寒酸模樣,尤其是那位衣衫襤褸,一嘴紅鬍子,執意要從ABC教起的老師,最叫我們失望。我父親正準備離去時,我緊抓住他的大衣哭泣,保羅則始終一言不發,冷漠地在一旁觀看。他的身體倚在牆上,不動如山,雙唇緊閉,並用那雙充滿了淚水的大眼睛,凝視著其他互相推擠嬉戲,大聲喧鬧的學生。

身處這群“稚氣”的臉龐中,我們一開始就覺得兩人同屬異類,而情投意合,彼此吸引,也很高興那紅鬍子老師,把我們的座位排在一起。從此,我們就焦孟不離的黏在一塊作功課,並互換每天從家裏帶來的三明治。

記得保羅那時就已經常生病,他隔一陣就會請為時很長的病假,而每當他銷假返校時,雙頰和太陽穴上,那種在孱弱褐色人種身上常見的淺藍色微血管,就較平時顯著許多。他一直都有那些微血管,那是我們後來在慕尼黑和羅馬重逢時,我第一眼就注意到的事。

我們的友誼在求學時期未曾間斷,而維繫著它的理由,和我們初識時開啟那段友誼的理由一樣:我們都堅信海涅所稱的:“距離的神聖性”──而對其他同學的言行,採取批判的態度,並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記得十六歲那年,我們曾一起去學舞蹈,也因此一起各自經歷了人生的初戀。

保羅迷上一個活潑,長著褐色秀髮的小女生。他用一種帶著憂鬱的熱情愛戀著她。以他的年紀,那種熱情令人訝異,我則覺得有些害怕。

我特別記得有一次,那小女孩帶來兩個刻著舞蹈者的徽章,且轉眼將它們全送給了另一個男孩子。我焦急地望著站在旁邊的保羅,只見他倚向牆壁,低頭呆滯地凝視著他那雙名牌的皮鞋。忽然,他暈倒了。他被送回家,生病在床上躺了一星期,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的心臟不很健康。

這事件發生之前他已開始習畫,並逐漸展露他繪畫的紮實天份。我至今仍保存著一張他畫的,那小女孩的素描,上頭引用海涅的詩,題著這樣的字句:「你美如花朵。」

記不得準確的時間了,不過大約是在我們上高中時,保羅的雙親離開鎮上,移居到卡爾斯市去,那裏老霍夫曼尚有許多熟識,保羅因一時無法轉學,只好暫居一位教授的家裡。

但這情況並未維持太久,下述的事件雖不全然是保羅後來搬往卡爾斯與雙親同住的原因,但絕對有所關連。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上宗教課時,授課的老夫子突然邁步走到保羅身旁,對他怒目而視,且迅速地從他桌上的舊約底下,猛力抽出一張只剩左腿就完成的女人圖畫。其實,那張畫並無任何猥褻之處。

保羅因此遷居卡爾斯市。起先,我們偶爾還有魚雁往還,後來就音訊漸渺,終至失去了聯繫。

別後五年餘,我在慕尼黑與他重逢。那是個美好的春天清晨,正當我在亞瑪莉亞街上漫步時,忽然瞥見從藝術院的台階上,走下來一個遠看像意大利模特兒的男人,待我走近了,才發現他原來是保羅。

中等身高,清癯,帽子帶在一頭烏黑頭髮的後邊,蒼白的皮膚上滿佈著細小的藍色血管,他身著質料高貴的便服,背心上卻有幾顆鈕扣敞開著,上嘴唇的鬍子微向上翹,他步伐蹣跚地朝我走來。

我們幾乎立即同時認出對方,並熱情地互相擁抱。我們坐在一家咖啡館的陽台上,聊起別後數年的種種往事,他情緒高昂,不, 應說是有點亢奮。他眼睛閃亮,手勢誇大,只是氣色晦暗,像似生病了。並非我裝事後諸葛孔明,我當時確已注意到那現象,並據實告訴他我的觀察。

“真的嗎?還看得出來嗎?”他問道。“不錯,我相信你。我一直都在生病,去年尤其嚴重,問題出在這裏。”他用左手指著胸部。“是我的心臟,一直都是,但最近我覺得很好,真的很棒。我敢說我已復原了。何況,我才23歲,萬一真的…那不是太傷感嗎…”

他的情緒顯然很好。意興遄飛地述說著別後的生活,譬如:如何說服他父母,讓他去學繪畫;如何在9個月前自藝術學院畢業(今天的來訪純屬意外),並且在國外居住了一段時間,特別是巴黎。約5個月前他在慕尼黑安頓下來。

“這次也許會住很久,誰曉得?也許永久住下來也說不定…”“真的嗎?”我問說。“怎麼啦?我是說,為什麼不?我喜歡這城市,非常的喜歡,整個環境,尤其是人,對我更為重要。雖然尚未成名,但做為一個畫家,我的社會地位是必須倚靠良好的人脈的,就這點而言,沒有任何其他地方會比此地更合適了。”

“遇到過有趣的人物嗎?”“有──只有幾個,但絕對是好人。譬如史坦恩男爵一家人,我是在瑪蒂葛拉斯那場熱鬧迷人的嘉年華會上遇見他們的。”“他是什麼樣的貴族呀?”“是個大富豪!在維也納股市進出的一個大戶,據說經常和一些王卿公主來往。有一回他突然身陷一場「危機」,還好,最後總算設法保住了一百萬元,然後脫困,住到慕尼黑來。他行事低調,且個性隨和易處。”“他是猶太人嗎?”“我想不是,但他太太看起來像猶太人。我只能說他們是令人愉悅而隨和的人…”,“有子女嗎?”“只有一個十九歲的女兒。不過,她的父母實在和藹可親…”他突然顯得有些靦腆,不過很快接著說:“我很想帶你去見見他們,你有興趣嗎?”

“好啊!感謝你,就去見見那位十九歲的女兒吧!”他斜眼瞪了我一下,又說:“太好了,那就趁熱打鐵,別等太久。方便的話,明天下午一點或一點半我去接你。他們住在德瑞莎街25號二樓,就這樣說定了,我期待介紹一位老同學給他們認識。”

隔天中午剛過,我們果真站在德瑞莎街,一幢豪宅的一樓按門鈴。門鈴旁掛著一個牌子,上面用斗大的黑色字體寫著:「史坦恩男爵」。

剛剛在赴男爵家途中,保羅一路上神情愉悅,話滔滔不絕。可此刻,當我們在等候開門時,我注意到他有一點奇怪的改變。他變得異常的鎮定,卻是一種掩飾的鎮定,他的眼臉不時地抽動著。他的頭微向前傾,額頭上的皮膚緊繃,像一頭全身上緊發條的野獸,奮力豎起耳朵,傾聽著週圍的動靜。

剛才取走我們名片的門房,回來請我們進去,他說男爵公主一會兒就出來。他領我們到一間擺著深色家具的中型房間。

我們剛進入房間時,一位身著淺色春裝的少女,出現在面對大街的甬道上,她站著,用帶點滑稽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心想,這大概就是那位十九歲的女兒吧。我向在旁的保羅瞟了一眼,他則輕聲的對我說:“男爵公主。”

她身材姣好,但和年齡相較,略顯成熟。從她輕盈和懶慵的姿態看,實在不像是一個年僅十九歲的少女。她那頭烏黑亮麗的秀髮,梳到額頭兩側,其中兩捲垂到前額之上,和她灰色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對比。從她豐潤的雙唇,厚實的鼻樑,黑色的杏眼和深色的彎眉判斷,她必定至少具有部分閃族的血統,顯露出一種非凡的氣質。

“嗨!好朋友?”她說道,向我們這邊走了好幾步, 聲音有些嘶啞。她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方,似乎為了看得更清楚,另一隻手則撐在靠著牆的大鋼琴上。

“歡迎,歡迎!”她接著說,語氣好像剛剛才認識保羅,然後她用探詢的眼光看著我。保羅朝她走去,以一種極度愉悅的慢動作,向著她正伸出的手,深深地鞠了個躬。

“男爵小姐,容我介紹一位朋友,也是和我一起學ABC的老同學…”她同樣地向我伸手──一隻柔軟,未戴珠寶且像似無骨的手。

“幸會”她說,深色的眼睛直視著我,並輕微地顫抖著,“我父母必定會一樣高興地見到你…希望已經有人通知他們了。”她坐在沙發上,我們則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我們聊天時,她柔軟的雙手擱在大腿上,寬大的衣袖只及手肘下一點點,我注意到從手腕起,她的整隻手都很柔軟。

幾分鐘後,連接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了,她的父母親走進來。男爵是個相貌優雅,身材魁梧的紳士。禿頭,嘴上留著灰色的山羊鬍子;他將錶帶塞進袖口的動作很特別。我無法確定,為了擠身男爵的地位,他是否將原來的名字刪減了幾個音節;他的夫人則是個瘦小的,普通猶太家庭主婦,身著樸素的灰色衣服,耳朵上卻帶著二顆閃亮的鑽石耳環。

保羅介紹我,和他們歡迎我的方式很有趣,他們和保羅握手時,就好像是認識了多年的老友。在一番寒喧之後,話題轉到一個畫展,保羅的一幅裸女畫正在那兒展出。

“真是一幅動人的作品!”男爵如此說:“我最近曾在它前面整整駐足了半小時。搭配著紅色毛氈的肉體,非常醒目。”他熱情地拍著保羅的肩膀,“但務必不要太勞累了,我的朋友!你千萬要保重,你最近身體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