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夏之約 卷十二 你/妳是我的
大雨驟歇,汪聖夏坐在架有雨棚的露天咖啡座裡,雙手捧起溫熱的榛果拿鐵,輕啜了一口。心情平復之後,她開始思索,這件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先是,費姊虛報出差,又現身餐廳,顯然要給她點苦頭吃…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 況且,之前也沒提過人事異動的事…這個時間點未免太過巧合。元克驤!難道跟他有關?不對啊…如果他是費姊的「男人」,哪個女人會把別的女人往自己男人身上推的……
「啊…好複雜…這時候如果他在就好了…」汪聖夏喃喃自語,拿起手機胡亂撥弄。突然,她想通一件事,站了起來…
那晚,元克驤做了個夢,夢裡汪聖夏穿著藍格紋裙、翻領白衫,梳著短直髮,與一群人笑盈盈的待在排球場上。過沒多久,幾個穿著相同樣式校服的年輕人走了過來,與她們交談幾句,其中一個男子拉著汪聖夏走出人群,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相當登對。男子斯文有禮,一臉陽光般燦爛的笑容,說是所有女孩心中的白馬王子也不為過。汪聖夏盈盈的雙眼流露出她對他的仰慕,很多時候那男的只管說,而汪聖夏只是笑著點頭。元克驤覺得痛,所以醒了。
他站在鏡前,徹頭徹尾的省視一遍,久未鍛鍊的肌肉失去線條,過於勞累的雙眼浮出眼圈,粗糙的皮膚皴出幾許皺痕。啐,冒出的幾根白毛,竟也來頭上撒野。他舉起雙手搓揉臉頰,吸了一口氣,開始撐在床邊做起伏地挺身。
窗外透進些許晨間才有的寒氣,與元克驤口中呼出的熱氣形成白霧,上下幾個回合,直到身上滲出汗液,他才拿起毛巾往浴室走去。嘩啦啦的小水柱,澆不熄他身上的熱度,汪聖夏閃動的雙眸似直視著他,亦訴說著她對他產生愛戀。
於是,那通電話,他還是打了。費麗接起電話時感到詫異,元克驤很少過問各部門的事,他都交由他們全權處理,偶爾開會時略抒己見,給人的印象是思想開放而行為保守。這回,他竟親自電告召回一群人,開口就是要助理。
他知道,費麗會把汪聖夏給他的,試想哪個女人會讓一個姿色容貌皆屬上乘的女人待在自己身邊,隨時有成為情敵的可能?更何況,甚囂塵上的傳言已到同事口中。昨晚,他站在餐廳門前目視一群人離去時,心裡已有決定:他要保護聖夏,全心全意。
可惜,這份心意到了汪聖夏眼裡,毋寧說是另一種撻伐。調職的情況通常有兩種:一是表現出色,上司意欲拔擢;二是難合主意,慘遭驅離。以她目前的情況,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後者。因此,元克驤在這個節骨眼上實在不應該,不,是不能…介入她與同事之間的。
Caps大樓B棟有處休憩的陽台,這裡是全公司上下最偏僻的角落。汪聖夏約了元克驤前來,見面時遞給他一份企畫文件。元克驤依照例行公事,看完點頭表示知道。
他今天看起來精神奕奕,臉上乾淨得一點兒鬍渣也沒有,極具質感的白襯衫搭配靛藍西裝褲,將他的身材襯托得更加挺拔。他動手翻閱文件時的態度,給人一種專業權威的信賴感,神情卻很柔和,好像天塌下來也有他會頂著。汪聖夏看著看著,到口的話,竟變得難以啟齒。
「決定了嗎?」元克驤以一種了然於心的語氣問。
汪聖夏有些慌亂,她還沒準備好要跟元克驤說些什麼,先前模擬過的幾番言論,這時候全都派不上用場。「決定…」汪聖夏只能重複他說的話。
元克驤把文件拿到她眼前說:「做企畫部的案子啊!」語氣帶有妥協的意味。
汪聖夏精神一振,露出歡喜的表情,但元克驤卻正色道:「妳找我來,就為了問這個啊?」似乎已臆測到事情發展的可能。
汪聖夏默不作聲,又沉吟幾許,發現元克驤對她既不進也不退的態度,著實難應對,於是開口說:「今天…我心情不好。」
聽聖夏這麼說,元克驤的防線似乎又往後退了些,他聲音輕柔的問:「幹嘛心情不好?」
汪聖夏看看他,又將視線移向地板,噘起小嘴,咕噥的問:「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元克驤皺了點眉頭,鼻息沉重的問:「妳哪裡做得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費姐今天找我談…人事異動的事情。」汪聖夏語氣迂迴,期望元克驤現在就可以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
「人事異動…」元克驤問:「這件事跟妳有關嗎?」元克驤一向謹慎,他再次詢問只是想確認汪聖夏說的跟他想的是同一件事。但汪聖夏卻覺得生氣,她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一夕之間事情變了樣,才來問他,現在他卻一直跟她兜圈子。「故意捉弄我嗎?」她心想,然後索性抿起嘴,不想回答他的話。元克驤看著她,想起昨晚夢裡的畫面,疲累加上脾氣,語帶責怪的說:「妳不說我怎麼知道?」
話才出口,元克驤便後悔了,只見汪聖夏睜著大眼看他,一副難過委屈的模樣,他想好聲安慰,但又怕她不領情。汪聖夏簡直氣炸了,把他手中的企畫案搶回來,用力的說:「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都-不-要-當-你-的-助-理!」
原來,這就是腦袋轟然的感覺啊…最後那九個字,聽來是如此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進入元克驤的耳裡、心坎裡,化作一支支利箭,徹底攻入他心防。他當然知道聖夏一定不會輕易妥協,要不然,她就不是汪聖夏了。但實在也沒料到她竟然把箭直直的射入他心臟,讓他就快要不能呼吸。
「妳說什麼?我聽不懂。」元克驤即刻以堅硬的厚盾回防。
汪聖夏心思不怎麼靈敏,這時也看出元克驤的怒氣,他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隨時有可能為了自衛而反撲。腦袋裡突然掠過昨晚他倆相擁的畫面,喜怒交雜的感覺正流竄在她心裡。
「你不是…你不是要費麗把我調去當你的助理嗎?」汪聖夏語氣有些怯懦。
元克驤吐了一口悶氣,問:「她這樣跟妳說啊?」心想這女人說話也太不合他本意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汪聖夏獃在原地,腦袋一片混亂,心想:原來,真的是他…。但聽見他這麼說,相當矛盾的,她竟開始平靜下來。嗯,費麗的確不是那麼說,他也的確沒有那個意思。實際上,自己沒察覺,或許她比較希望元克驤就是這麼做。
汪聖夏順利的留在設計部,她根本沒有離去的打算,手上的工作繁重,幾乎每天都得忙到深夜。自從上次她對元克驤提出嚴正抗議之後,元克驤便像人間蒸發,就算身處同一間公司也見不到面,時間一久,她也開始感到不自在。為什麼這樣?不知道,就覺得…唯一能依靠的”家人”不在身邊,少了可以說話的對象,非常不自在。她傳了通簡訊,問他最近在忙什麼,但隔了二天都沒回應,她只好選擇一個人在家自言自語。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快得妄想症了,只要一有男同事接近我,我就緊張兮兮的要命,猜想對方是不是費姐的男朋友,說個話也怕人家誤會。」汪聖夏坐在梳妝檯前,對著鏡子說話。
「所以,妳沒見過費麗的男朋友啊?」元克驤會這麼問,汪聖夏心想。
「沒啊,就是沒見過,才覺得悶。」汪聖夏語氣低沉的說。
「妳想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嗎?」他問。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清楚,就跟你吃飯的那天晚上,那時候你還沒來…我看到設計部的同事,他們說一些什麼新人…搶了費姐的男人之類的話...我就自己對號入座啦…也許是我想太多了;也許…根本與我無關…」汪聖夏愈說愈沒自信。
「想想看,從妳進公司到現在,有沒有跟誰接觸比較頻繁啊?」他試著喚起汪聖夏的記憶,幫她找出一些線索。
「嗯…」汪聖夏進入她初來乍到時的畫面,那時有個實習輔導的組長,對大家都很照顧,可是他並沒有對她特別好,只能說普通頻繁,而且僅止於工作上的事。
「還有嗎?」他又問。
「小游,設計部同事,因為工作性質相同,常被費姐分配到同組工作,但他資歷只早我一年,況且人家才二十出頭,大家都把他當弟弟看,費姐也是吧?」汪聖夏說得斬釘截鐵,確切萬分。
「是喔?」他坐回床邊,「跟弟弟工作可以,跟我就不行?」語氣似乎多了些味道。
汪聖夏看向他,覺得滿臉脹紅,接著說:「那天…我對你的態度.,是我不好。」元克驤點點頭,笑了。「我擔心你也誤會…想跟你說:我沒有錯,你要相信我。」
放在床邊的手機突然振動幾下,簡訊聲響打斷汪聖夏的思緒。她回神,對鏡子吁了口氣,看著空蕩的四周,心裡懊悔著未說出口的那些話。伸手查看手機,螢幕上顯示元克驤,說他臨時到香港出差三天,現在剛下飛機。
汪聖夏覺得不可思議,撥了按鍵,元克驤即刻接聽。「還沒睡啊?」他問。
「嗯,還沒…」汪聖夏覺得鼻頭酸酸的,聽到他的聲音,似乎所有擔憂都能暫時放下。
「那…早點睡,我明天就會回公司了。」元克驤輕聲交代。
「好,那…明天見。」汪聖夏豆大的淚珠從眼眶落下,想著原來這幾天他竟然不在她身邊,更難過的昰,她竟渾然未覺。他一個人去了哪裡?見了誰?做了哪些事? 接連的問號使她心慌,於是持續一整晚,她只能在床鋪上輾轉反側,昏昏沉沉直到天亮。
滴滴答答的鬧鐘聲響阻絕了汪聖夏繼續遊夢,意識尚未清楚,好不容易拿起鬧鐘,瞇著眼勉力聚焦,定睛一看,嚇!再過十分鐘就是九點,慘了,這下子要遲到了。她不敢置信的跳下床,嘴裡念著自己不該胡思亂想,隨手抓取衣物就往身上套,衝進浴室梳洗一番,手忙腳亂的提著提包出門,前後大約十分鐘,簡直和晨起行軍一樣匆忙。
趕車途中,她接到小游的電話,問她為什麼還沒到公司,說要先幫她打卡。汪聖夏好意婉拒,只拜託他幫忙向費姐報備一聲。掛上電話,她不放心,撥了電話給費麗,想親口告知她的狀況,但手機一直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一踏入捷運,汪聖夏就被一群沙丁魚擠在陣中動彈不得,直到過站還下不了車。她急得眼淚就快流出來,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掙脫,回程發現自己坐錯條線,繞回去又是半個鐘頭光景。沮喪的她心想既然遲到這麼久,乾脆請半天假算了,於是從皮包裡撈出手機,但天不從人願,手機就在這時沒電。汪聖夏心裡吶喊,連日來諸事不順,乾脆辭職算了!
這樣的情緒直到她踏入Caps大門才恢復平靜,公司裡一如往常的人潮穿梭在大廳,每個人的腳步莫不緊湊疾趨。一路向認識的同事問早,誰也沒有因為她的遲到而投以異樣眼光,反倒那些聚精會神的注視與微笑,讓她備感窩心。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的工作,充滿精神與活力,哪有人會在意一個微不足道的缺失?只有她對自己過不去。
費麗不在,說是到樓上開會去了,汪聖夏正慶幸警報解除,準備回到工作崗位時,小游神祕兮兮的靠了過來,說有事要跟她說,但得到外頭去。汪聖夏心裡暗想昨晚她與元克驤的對話,找了理由拒絕,沒想到他卻說,今天一早是他幫她打的卡,還說因為費姐指明要汪聖夏跟她一起去開會,久久等不到她,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打電話給她又不通,直罵她工作態度有問題,要不是他跳出來幫忙打圓場,場面恐怕會更尷尬。汪聖夏聽了頭皮發麻,望向四周,的確,幾個不怎麼合得來的同事正對著他們竊竊私語,一臉不以為然的態度,讓她如坐針氈。
來到員工休憩室,汪聖夏與小游面對面坐著。她看著小游,初來乍到時的熱情轉眼已成雲煙,幾個月前,他們是工作上的好伙伴,互相扶持、互相成長,她從沒想過自己跟小游之間會出現什麼男女之間的問題,但她現在卻清楚意識到問題的核心: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存在「真友誼」。
以前的她覺得,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女人,另一種是男人,如果友誼存在於女人與女人之間,也必然存在於女人與男人之間。她和她的「女人們」,有著親情與友情的關係,時而競爭,時而友好,控制與妥協同等重要;她和她的「男人們」卻不盡然,親情和友情一向居於權勢地位,偶有衝突,總是在上位者施予手段陣壓,並不惜以暴制暴。強迫威逼也好,見獵心喜也罷,她每次都以為這次愈到的人會不一樣,但往往還是得面臨相同的命運。
「小游…」汪聖夏開口,很難想像眼前這個比她小四、五歲的大男孩有著令人咋舌的心思。「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幫我。對了,還有這陣子你在工作上給我的幫助。」
小游心思敏銳,很快查覺到事情有異,問:「怎麼了嗎?妳該不會以為費麗這樣就會把妳fire掉吧?」他表現出與汪聖夏站在同一陣線的樣子,說到費姐更是直呼其名,一副蠻不在乎的模樣。
汪聖夏感到不舒服,沉悶的說:「如果真是這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小游笑了笑,突然用一種對小孩說話的語氣說:「看妳…又在鬧脾氣。意志這麼消沉…不是我認識的汪聖夏喔!」接著又說:「這樣不可以…」然後伸手摸了她的臉頰。
汪聖夏閃避不及,這個動作燃起她想奪門而出的衝動,才起身,站在他倆身後的費麗,正以一種怒火中燒的氣勢襲來,頓時空氣凝結,讓人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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