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而雁行──序楊依射長篇小說《帝國本能》
躊躇而雁行──序楊依射長篇小說《帝國本能》
我打算違反一般撰寫推薦序的常態,在一開始便先表達我的憂慮。實在是因為這篇作品已經超出了小說文類的正常範疇,特別是我們對小說的「市場性」還抱有某種期待時。當然這個傾向在依射的「世界之魂」前三部曲已可見端倪,但到了此部《帝國本能》,我更不禁懷疑作者是否還在乎與「普通讀者」進行對話?換句話說,要閱讀這部作品,有相當的門檻得先跨越。此處所謂的門檻,並非文字感受能力,亦不是文學批評品味上的訓練,而是一種透過文學這個「載體」,與大歷史對話的「意願」。我勢必得先標舉這個準則,否則,只就純文學的角度看這篇小說,別說讀者,連學有專精的評論者都可能無所適從。
多年前依射的首部曲《漂流戰記》出版時,我曾倍受困惑,那該視作一部「科幻小說」嗎?在科幻的外衣下,我分明感覺到有個難以言喻的形體在蠕動,當順著四部曲的理路走下來後,我終於確定作者筆下的科技、政治、社會乃至於經濟素材,說穿了也不過是華麗的織錦,如若讀者沒有勇氣面對內裡那近似佛地魔的歷史暗影,則註定被這龐大的敘述體系弄得神馳意散。
有了這樣的認識,對於《帝國本能》,我才好從頭說起。
就算以形論形,直接把此書當成「經濟學小說」來看,其成就確實已數空前。我曾參與過網路論壇對於「學科型小說」的討論,有不少人認為科幻之「科」,僅限於「自然科學」、「物質科學」,斷不可能有所謂「社科小說」的存在,我獨持反對意見,並提出「經濟學小說」的可能性,可惜是時依射這本著作尚未面世,使我在舉例上缺乏奧援。從華文小說題材之擴展著眼,《帝國本能》絕對有其特殊地位,然而,難道所謂「經濟學小說」,便僅只是用「小說技巧」寫成的「經濟學原理」嗎?
我必須承認,在未閱讀《帝國本能》之前,若有人提出這個「大哉問」,我可能會回答的十分心虛。然而,在閱讀過程中不斷引起的聯想,卻使答案越來越明晰。不知何故,當我浮沈於依射筆下湧動的政經風雲中時,卻有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不時閃現,當我最後終於敲著自己的後腦杓,發出「啊哈」的了悟之嘆時,一個全新的視野也在我眼前次第展開。
我豁然想起一本對我影響良深的鉅著,加爾布雷斯(John Kenneth Galbraith)的《不確定的年代》(The Age of Uncertainty)。我當然是經濟學的門外漢,但捧讀此書時卻明顯感受到深刻的魔力,讀時淋漓過癮,日後亦常置於參考書篋隨時檢看。在表面上,加爾布雷斯寫的是一部「經濟思想史」,不過嚴格來說,其體例並非學術著作,而是一部融合史話、歷史故事、自傳、遊記甚至主觀譏諷評論的暢快雜文(Essay)。此書原是電視講座之講稿,要面對的本非學院中人,而是社會大眾,主流經濟學界或許未必承認其學術價值,但若要論起引燃思想的熱力,專門學術著作則萬難望其項背。
《不確定的年代》已經躍出了學術的框架,展現以個人之姿奮力跳入(也有人說是攪和)歷史洪流的勇氣。我也深知依射在架構《帝國本能》時,對進入歷史懷有極大的使命感,是故裡頭必定具備夾敘夾議之作者觀點,日後若有人對《帝國本能》似「小說」而又非「純小說」的形貌產生質疑,加氏此書正好可作為闡發。
再進一步,我之所以感覺到《帝國本能》與加爾布雷斯之聯繫,恐怕有一更隱微的原因。察諸當世經濟學之「普世價值」,率皆以芝加哥學派傅利曼之「自由市場經濟」為依歸,反對政府過多的介入與干預,相較於此「市場萬歲」之自由經濟思維,加爾布雷斯因當時在電視評論中與傅利曼分庭抗禮,遂常被貼上之「非主流」及「迂腐」之標籤。然而在加氏此書問世四十餘年後,書中某些關於因消費主義而造成之社會失衡,以及更重要的因壟斷而喪失之社會公義等論點,不啻遙遠而堅定的醒世之鐘。加爾布雷斯一向提醒政府須盡力推動社會公平,依射的小說卻未重彈此調,而再次「坎陷」出一境界,使「覺醒主義」不再是空話,而有了紮實的討論。乍看之下,這二者在最終進路上彷彿有所差異,但在一潛質上卻無二致。
且容我再說一段往事,作為這個論點兼本文的收束。十年前我初執教鞭時,曾在中部一所大學任教某跨科系的通識科目,課間曾向一學生開了個不甚高明的玩笑,我說:「這位同學,你來念經濟系,該不會是以為『經濟』系比較『便宜』吧?」沒料到那學生像被戳中了要害,頗欲對我的嬉笑表達抗議,遂無比嚴肅地正色回答道:「學經濟的目的,就是要使資源獲得公平而合理的分配!」
在這個答非所問,顯得有些滑稽突梯的當下,我突然被他認真的神色所說服,並重新意會到人們在設計經濟制度時本應具有之最美善的部分,這甚至超越任何一本大部頭著作的殷殷論證;我難以名之,或許勉強概稱為「良知」。而在彼剎那,我體會到的或許就是「良知的再喚起」;讀《不確定的年代》,讀《帝國本能》,意味亦同於此。
加氏之「不確定」與依射小說人物之「無力回天」不是悲觀,只是良知之躊躇。曹孟德於漢末世道陵夷之際,對正義曾有「躊躇而雁行」之慨,大雁南飛,難免有折翼而落群者,我讀到《帝國本能》中遊梭等人的際遇,亦有類同之感慨。本文以此為題,聊發議論,料依射與諸讀者當能知我。
依射這四部大河史詩,我一直有榮幸先賭為快,此時與她同立於風煙浩渺、鄰近出海口的沙洲之上,想起的卻是《易‧繫辭》中:「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一句,意思是創作易經者,因知變動之無情,故而對當下,對未來,恐怕都充滿著戒慎憂慮之情吧?我以為這絕非因恐懼而裹足,而是小心翼翼地琢磨。在此稍可小憩而行將邁向下一寫作階段的當口,我不敢妄替依射發表感想,只能將此句轉贈與她,並以此為依射贈予我的這段奇妙旅程,下個微小的註腳。
【本文作者 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元智大學通識教學部助理教授 陳巍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