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13 16:57:57Claire L.

遊記《寶藏巖》

我一直記得那一天,河岸邊飛舞的黑色鳳蝶。
從沒想過,在車水馬龍的繁華台北,會有這麼一塊秘密的淨土。
故事開始於十月中旬的某一天,久未見面的大學學姐開車載我去一個正在規劃中的藝術村,她告訴我,那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如果有機會,她想要申請去做駐村藝術家。
這位學姊,是個才華洋溢的年輕藝術家,她的眼光一向獨到,有時甚至可以說,帶著點嚴苛。於是我開始好奇了起來,她如此推崇的寶藏巖藝術村,究竟有多特別?
車子沿大馬路行駛了一會兒,轉個彎,繞進了一條小路,然後停在河岸邊一個空曠的停車場裡,打開車門,我隨即大吃一驚。
完全不敢相信,我眼前的這片景象,竟然位在人口稠密的台北市公館區。上一刻,我們還在只能以時速三十公里緩慢前進的擁擠車道,轉個彎鑽進小巷,裡面竟藏了一個世外桃源。
學姐帶我走近河岸邊,拾級而下,一層一層階梯底下,就是潺潺流過的小河,小河的兩岸有兩片不大、卻自然的天然植被,一付未經開發的純真模樣。學姊告訴我,這條小河雖然氣味不好,但是河裡卻有數量不少的魚群,魚群是河川復育整治工程的結果,只是整治工程似乎遺漏了流經寶藏巖的這一段。流經寶藏巖的這一段河水,仍然有廢水排放,所以雖然有魚群活躍於水中,但氣味依然讓人敬而遠之。
我看見魚群閃爍在河面上的背影,河岸邊,有小小的黃色粉蝶在灌木叢中上四處翻飛,讓人心情隨著小粉蝶振翅的旋律,變得輕鬆起來。
「啊!鳳蝶!」一隻張著美麗翅膀的黑色鳳蝶從我眼前飛過,我這才發現,「翩翩」這一個辭彙,有多麼適合形容飛舞的蝴蝶。
鳳蝶停在長長的茅草葉上,底下有小河流過,頭頂卻是車來壤往的高架橋,這景象更加突顯了這個角落,像是擁擠城市裡人們的心靈綠洲。
「妳知道嗎?這裡常常會有藝術市集,販賣一些年輕人手製的產品或者藝術品,來這裡擺攤的老闆們,一眼就看得出來是年輕人、學院派,擺攤子只是為了好玩,賺錢並不重要。但是就在河的另外一頭,有一個跳蚤市場,賣的東西五花八門,什麼都有,老闆們是一群中年人,看起來很江湖,那個跳蚤市場是他們維生的工具,跟河這邊的年輕人們,對比很大。」學姐指著被灌木叢擋住的對岸,眼神裡有些感傷。她想要說卻沒有說出口的那些話,我是明白的。
生命就是如此殘酷啊!只是一條河的兩岸,卻看見生命的美麗與哀愁。河的這一岸,年輕的靈魂炙熱燃燒,追求藝術,追求新奇;河的另一岸,卻是些飽經風霜的生命,販賣所有剩餘只為取得溫飽,兩相比照之下,怎麼不令人鼻酸?
「其實這一條河的岸邊,原本居住了一群原住民,後來那一群類似趕淘金熱那樣的『羅漢腳』來到這裡,從原住民手中奪取了這塊土地,然後把原住民趕到如今烏來的所在地。後來羅漢腳們死的死、回鄉的回鄉,這一塊土地就空了下來,留下一些他們自己建築的房子,成了空屋。然後國民政府播遷來台,跟著來台的榮民們,無親無故,又沒有地方住,在這裡發現了羅漢腳留下來的舊房子,就把這裡當成聚落,有些住進從前的舊房子,有些自己沿著山壁建築新的房子,這裏的房子建築方式都很隨性,因為是挖山壁建築而成,因此房間的數量就隨著家庭成員的增加而增加,沒有設計圖,也沒有特定的結構,非常的隨性,想到什麼就蓋什麼。」
「那不是很像日本的澤田公寓?」
印象中,日本有一棟由一對年紀相差幾十歲的夫妻兩個人親手建造的公寓,結構一樣錯綜複雜,想到哪裡就蓋哪裡,然後再用非常純真沒有心機的方式把新建築和舊建築連接起來,房間的號碼也是以住戶住進去的順序而編排,所以就連房東一家人本身,都搞不清楚幾號房位在公寓的哪裡。
相隔一個海洋,沒想到寶藏巖社區和澤田公寓,竟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然後我們實地走訪了一棟房間安排十分隨性的建築,那是這社區裡唯一的一家咖啡館,名叫寶窩,一樓是咖啡店,上面那些依山而建,分不清是二樓三樓亦或是二樓二樓半的房間,都被開闢成展覽室,展覽著年輕藝術家的畫作。
我沿著木製階梯走上樓,一階一階,鞋跟敲響木頭沉穩的節奏,彷彿可以聽見古老的旋律,聽見老房子的記憶。這間房子擁有傳承了幾百年的外殼,但在她的內部,卻是新潮的咖啡館和藝術展覽室,展覽著塊狀、色彩強烈、富有音樂性的新潮作品。
我目遇之色,化為耳得之聲,鼻尖嗅聞著古老的空氣,室內交錯著室外,房間連接著開放式走廊,看得見山壁裸露的岩石,和岩縫中鑽出,也許百年如一日的不知名植物。
當我經過開放式的走廊,走進最後一間未完工的展覽室,感覺到過去與現在在我眼前交替,在我呼吸中緩緩進行。一間行之有年,經歷了歲月風霜的老房子,經過裝潢、改造,即將以嶄新的面目,繼續下一個百年屹立不搖。
在一樓喝著年輕女老闆為我調製的蘋果牛奶時,我深深慶幸,深深慶幸,這裝載了幾代人記憶的美麗,能夠繼續流傳下去。
「以後,我想要申請做這裡的駐村藝術家,花下時間,跟在這裡居住的老榮民們一起生活,從他們的眼睛裡,看見他們的世界,然後創作出真正屬於這裡的作品,把這裡的記憶傳承下去。」當我們在寶藏巖社區裡散步,看著背著手經過,白髮蒼蒼的老榮民,這些在政府宣佈要將這裡改建成藝術村時,搬不走,或者不想搬的老居民,學姊看著這些半生戎馬,歷盡風霜的白髮老人家,眼裡帶著疼惜,這樣告訴我。
我看著學姐認真的側臉,看見她對藝術的堅持、對人溫暖的關懷,和純真善良的一顆心。突然間我覺得,她那張帶著堅毅線條的臉龐,比河岸邊翩翩飛舞的鳳蝶更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