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知老師已歸空時，那時已二十幾號了……

  我深切地痛感後悔，悔的是：明知老師情況危及時，我已考完，行有餘力為老師認真祈福—但我亂紛紛的思緒並未放空，整日昏沉沉的倦極睡去。昏沉沉中腦子閃過一絲擔憂：倘若老師撐不住這次了呢？我不知道，我害怕，我惶惑—只能逞強敷衍自己：老師的仁厚胸懷，必能為老師帶來無盡的幸運，幫助老師度過無數的難關。

  誰料老師真的一去不回了呢？

  那天晚上，寂寞的台北夜晚，我一個人抱著枕頭寂寞的流著追悔的淚水。老師，老師，我真是一個不知感恩的學生啊……明明知道您已經危險，卻只是自顧自的辦事、休息，沒有認真為您祈福，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老師才不能如三年前，走過死亡的幽谷……老師、老師，對不起，沒能為您做些什麼事，卻又辜負您的期望……

  往事歷歷在目，我記得三月天春陽灑在綠油油的欒樹間閃著光彩，長階上老師溫厚的嗓音緩緩叮嚀：「佳玲，妳和上彬、建德都是97級有能力可以走研究方向的人，日後可以好好繼續努力走這條路。……」是阿，我是多麼希望能接續老師殷厚的期許，成為未來學術界的小小螺絲釘？但我終究意志不夠堅定，不但未能完成老師的期許與自己的承諾，甚至連教甄的路子也是走得跌跌撞撞，幾度掙扎時，自己忍不住總問：「我到底要作些什麼？我甚至無法作到當初對老師的堅定承諾……」我痛苦、後悔，我總是心懷愧疚與悔恨：「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我辜負您的期許阿……」

  我茫然的想起過去心底的疑惑：「佳玲，妳能不能成為一個『國文』老師呢？」老實說，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教學能力極盡差勁的我會真的走上這條原以為不可能走的道路。不，事實上，我根本不該走上「中文」這個領域的！去年夏天，當高中同學相隔數年重逢，她們驚訝的不停詢問：「妳教國文啊！」

  是阿，我不但誤打誤撞走上中文這條路，甚至還為人師表，成為國文教學領域的一員－五年後的今天，我站同學的講台前，講起〈師說〉不禁哽住了。如果今天能夠站在講台前，都是老師的鼓勵與奠定的基礎阿。我資質駑鈍，對文學的世界一無所知，是老師帶領我進入文學世界的「真實」存在的。我腦中浮現著老師反覆在史記課談太史公而提起的「中國知識份子的際遇」，當時因能不斷與薩伊德《知識份子論》反覆在腦海裡思考所謂「知識份子」的價值與意義。詎料景仰的薩伊德先生早已過身多年，而老師您也亦離開人世。老師、老師，如果說我勉強學到您的什麼？便只有老師那股教學的熱忱吧！

  當時在詩選課時，老師念誦著龔定盦此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雖然能隱約感受其意境蕭瑟與生機持續之美，卻是似懂非懂，難以體會到那樣奇崛生命的堅持，直到老師過身後，腦中反覆念誦此句，我才終於與李商隱那種「深知身在情常在」的情境連結起來。哎，老師，您也成我們生命中的那永遠的「落花」了阿！或許老師的生命正如那有為法，在我們這個時空雖是「如夢幻泡影」，如朝露亦如閃電般，身軀雖已銷毀，但形軀卻不朽地分散成為我們這些學生中的血肉記憶裡。俊達學長在bbs上說得真好：您已把我們每一個人都變成「顏爸爸」、「顏老師」、「顏先生」、「顏太太」了……

  這就是您教我們最後的一堂課了，說真的我是不該悲傷的。我早該瞭解您是如此堅定地面對一切的－您教會我們的，何止是課堂上的知識而已呢？您是用整個生命讓我們學會「生」與「死」的阿……老師您早就以您的生命，活生生地驗證鮑許所談的：「我們不能靠著活得更久擊敗死神，我們是靠活得豐富、快樂去擊敗它。」多年來的與死神搏鬥，您已堅定地告訴我們那是「勇氣」。

  然而兩年前的我是無法體會那樣的「勇氣」。當我怔怔地看著老師消瘦地清癯面容，我的眼眶不禁溼了，聽見老師那聲緩緩的：「佳玲！」我回宿舍後就蒙被哭泣－老師之前是多麼風采照人阿，竟已如風乾般的枯骨……我是不忍看也受不住看的，豈料兩年前那時亦成我和老師會面的絕響呢？

  又是千里傳桂香的季節，我望著那一輪寒魄，總想起老師當時在詩選課教我們的李嶠〈月〉：「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豈知千里外，不有兩兼風。」老師、老師，您是否今年也在那個時空，和我們隔著那輪明月遙遙相對呢？我聽著吉茂學長傳給我的「最後一堂史記課」錄音，百感交集。一方面我是絕對地不捨老師您的，我一直深信「仁者壽」的，詎料您溘然而去，而我永別春風了呢？一方面我又是深深瞭解，這只是一趟旅程而已，而老師您只是比我們先在這個時空出發而已……當《鳳凰會的密令》接近尾聲時，哈利感受到露娜告訴他的：「你不也聽到了嗎？他們就在那紗幕背後阿！」天狼星是永遠在哈利的過去與現在存在的，正如差點沒頭的幽靈尼克而言：有智慧的人是可以從那種神秘裡學到那一方面的知識的。我相信不管如何，老師已在我的過去與現在繼續流動著，那樣的神秘雖只有您已能體會，但我已明白這已不是白沙山莊四年點滴能侷限的，我們的心靈已隨老師越過一重生命的屏障，躍入「似花還似非花」的昇華點了。

  最後，僅以龔定盦一首詞作向老師的現世告別：

〈減蘭〉

人天無據，披儂留得香魂住；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斕斑裏；莫怪憐他，身世依然似落花。

  老師、老師，您微笑回去吧！澎湖的海風已然向您招手，我們就在這有情世間，向您珍重再會吧！       

貼上系辦公告，原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