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泥中之手

(一)雅加達

2004年12月26日，飛機抵達雅加達，林恩剛下機就感到一種驚惶而紛亂的氣氛，手機跳出簡訊，是Jerry問「你在哪裡? 你還好嗎?」然後是好幾個朋友、公司同事的訊息，幾乎相同的句子，相同的焦慮。她抬頭望向機場電視螢幕，班機抵達時刻表旁的跑馬燈閃過「亞齊省發生規模9.1的海底地震，然後引發海嘯。」那是她趕上第一班巴士離開冷沙後的三個小時。

回到辦公室，她一邊處理新系統的整合問題，一邊看著新聞、不斷撥打電話，給爸爸、媽媽、小傑、外婆、三叔公…她認識的每一個住在亞齊的人，都沒有回應。她盯著新聞畫面—黑色巨浪、漂流的船隻、漂流的屋頂。她知道亞齊的電訊早已被破壞，但顫抖的手指還是一遍遍地撥打著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新聞播報著災區情形，熟悉的地名：冷沙、巴揚、蘭布亞。畫面全是一片黑泥。實際傷亡與損害不明，災區無法進入。林恩被巨大的恐懼包圍，像是被困在兩個世界中間，一邊是熟悉的文明世界辦公室，一邊是電視螢幕裡的泥濘。還好，假期結束，同事們、Jerry都回到辦公室。Jerry輕聲說：「別太擔心，新聞總會誇大。」他遞給她一杯咖啡，轉身又去接電話——談的是報告進度與客戶。世界恢復運轉，只有她的心還停在畫面裡的那片黑海。

夜裡回到租屋處，她期待著手機的訊息聲響起，然後再一次失望；失望，成了日常呼吸。她覺得心頭空落落的。

(二)浪與家

亞齊省。

那天清晨，林正達正在整理一批剩下的木料。地面開始顫動，裂開的聲音像野獸狂暴的嘶吼。遠處傳來村民驚叫，他抬頭一望，山在搖、地在動，樹木整排倒下。

幾分鐘後，海水退得異常之快，裸露出滿是螺貝的海床。有人喊：「魚啊！撿魚啊！」他卻感到一種從腳底竄上的恐懼。下一刻，黑色巨浪如牆壓來——他只記得自己大喊：「快跑——！」

然後，一切都被吞沒。

他醒來時，天色灰濛濛的，嘴裡滿是泥沙。身體被卡在樹幹與破木板之間，胸口疼得像被壓著石塊。他費力地爬起來，放眼所及四周沒有一棟完整的房子，只有瓦礫、樹枝、翻覆的船、無數的家具物品廢材…。

他掙扎著往高處走，每一步都陷進濕重的泥裡；爬上倒塌的牆，看到整個村子像被抹平。遠處有哭聲、也有狗吠。又渴又餓，他終於找到一口井，泥水中飄著熟悉的鐵桶——那是家裡的，這裡原本是林家雜貨舖所在的街角。看到泥中有塊凸起，他蹲下來，撿起一塊還留著朱紅漆的磚頭，指尖微顫。想起父親林明興曾說過：「這塊磚是從福州帶來的，做生意的人要有根。」林正達嘴角動了一下，才發現自己嘴裡有泥、有鹽、還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