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10 10:23:52米虫

取得親人同意並不難(吳淡如)

聽朋友的演講。

朋友講完「有什麼行動,才會有什麼結果」,鼓勵大家要有行動力,有個女子怯生生的舉起手來,問:她想出國留學,但她爸爸,也就是她的老闆並不同意,該怎麼辦?

原來,她算是銜著金湯匙出身的,她的家庭擁有一個不斷擴展的家族企業,每個家族成員一走出學校後就有固定工作等著,往好處想,是她從來不必經過任何人事機構「無情的篩選」,但她顯然並沒有因此而快樂,在家族企業工作了幾年,等於從沒出過社會,單調的生活加上沒有成長的感覺,使她的眼神越來越像一隻死魚。

現在,出國是她的夢想,托福、GMAT 都考過了,她打算運用積蓄,攻讀企管學位,可是,只要她一提起出國計畫,爸媽就會覺得她「不知足」、「叛逆」,以「還沒結婚的女孩出國會很危險」為理由搪塞。她是個乖孩子,從來沒有做過爸媽不期待的事,親情與自我意志的掙扎使她不知所措。

如果一輩子都沒辦法實現自己的夢想,你會遺憾嗎?身為「生涯規畫」講師的朋友問她。

女子很堅定的點點頭,一副「我會死不瞑目」的表情。朋友說,勇於剪斷臍帶,實現自己的夢想,並不是不孝。「如果你什麼都沒有做準備,就和父母東談西談,很容易會遭到反對;你可以在準備就緒後,再堅定的告訴父母你的決定,相信他們會知道,你是玩真的,你又不是去做壞事,怕什麼?」

女子的微笑像大雨過後的一道曙光:「我知道了,謝謝。其實我決定出去唸企管,也是想在回國後多幫我爸爸一點啊,老企業一定需要改革的。」

我看著女子的臉龐,心想,她大概二十七、八歲了吧,如果過了十年,她還不肯踏出「革命性」的第一步,繼續委委屈屈的按照「別人的意願」生存,和家中的人為自己的夢想過不去,那將是什麼光景呢?

希望她真的能夠踏出那一步,因為,家人雖可用親情提供庇蔭,卻無法保佑你一輩子。自己的道路,再親密的人也不能替你走。

我知道,親人怕你被風吹被雨淋,但真實人生的風風雨雨,只有你自己能感受。

孝順的真貌?

中國人很難分清楚,剪斷臍帶和孝敬父母,可以並行不悖。許多父母控制力太強,太急著讓孩子繼承自己的志願,很難了解孩子已經長大了的事實;他們也很難分清楚,你覺得這樣比較好,對孩子來說,未必一定好;對他們而言,控制等於保護,孩子永遠不會長大;這些孩子常活到了古稀之年,還不知道原來對自己的人生也該負點責任。

我想起不久前因為主持電視節目而訪談的一位老先生。

那真是一個令我瞠目結舌的「恐怖」孝親範例。雖然,他曾經當選孝親楷模和模範父親,看來也絕對是個「好人」。

他很會唸書,在日據時代,有辦法以一介平凡人家子弟考上國立大學,通過公務人員的鑑定考試。「知書達禮」的他也非常孝順,只要父母要他做的,再卑賤的工作,身為老大的他不敢不從。妻子是父母要他娶的,在那個時代誠屬理所當然。

他的妻子也是溫良恭儉讓的傳統女子。但是,不管她做得多好,只要父親一不高興,要他打老婆,和妻子感情再好的他也不敢不從。
近三十歲時,妻子早產生下雙胞胎女嬰,他的父母說,是男的就救,女的就算了,他也不敢不從,即使家中付得出保溫箱的錢,他也不敢據理力爭,就讓自己的女兒「算了」。他謙恭的說:「他們說一,我不敢說二。」

「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我問。

「我沒辦法……」他像個被人隨意晃動的傀儡般垂下肩膀搖頭,再搖頭。

(我們可以孝順到一點人性主張也沒有嗎?我的表情到此已經發青。)

他不斷講述委屈的陳年往事,臉上有著「有誰比我更孝順」的沾沾自喜,但也同時抽搐著一種莫名的悲哀。因為,不是真的無怨,他的父親在他的孝順服侍下,已近百齡。但幾年前他還想「招」同太太去自殺,因為「我雖然是家中老大,但在我父親的眼中,我不如一隻螞蟻……﹂他的聲音轉為哭調,喑啞不堪聽。

他七十歲了,哭得像個孩子……我懷疑,他沒長大過!七十歲了,他還在向父母要肯定……我不寒而慄,彷彿看到他的身上仍然繫著一條腐爛的臍帶,與臍帶的那一頭的人愛恨混濁……

(我們可以不要播出這個個案嗎?我覺得我只看到人性的扭曲和變形,這是個錯誤的範例啊……我轉頭,以眼神無聲的徵詢在場的工作人員,她們的臉色也不對勁,對我劃著「可以結束了」的暗號。)

孝親美德值得歌頌。但我,一點都不認為他的孝順值得讚揚。我想他的父母到九十高齡還要應付一個動不動就怪父母、還在討糖吃、還要自殺給他們看的老孩子。真是傷腦筋呢。

結束訪談後,我像是個被戳了一刀的氫氣球,連飄浮的力氣也沒有;而過度被刺激的情緒也像一根被閃電擊中的避雷針,無助的顫抖。

在回家的路上,我情不自禁的哭了。絕非感動的淚水,也不是悲傷的眼淚,我的心中響起凌亂焦躁的鼓聲,是一種驚慌失措的震撼;即使強作鎮定,也沒辦法理解,有人為了盲目服從而沒心沒肝。
他不過是個我可能不會再遇到的陌生人。但因為我是個人,所以我深覺受傷。我的淚水只是情緒的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