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我卻怕得到新書。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找不到位置安置它們。書房各角、書桌上，到處都堆得亂七八糟，不再有系統。我做了許多整理工作，有的書送人；有的，我知道不會再讀的，就賣了。」布拉格作家伊凡‧克利瑪(Ivan Klima)在〈書—既是朋友，也是敵人〉一文中如是說，這話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前些日子為了還自己一個清淨敞亮的空間，終於發憤清理書房。卻發現堆積如山的幾乎都是我戲稱為「雞肋」的書—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在絕大多數的時刻裡都像是多餘的存在，但真少了它卻又若有所失，怎樣都不自在。丟或不丟，這是問題所在。

痛下決心清出一疊自認再也用不著的書籍，卻又戀戀不捨地看它們最後一眼—猝不及防讓我跌入對曩昔的回憶中。

首先是幾本東方出版社的亞森‧羅蘋。年歲漸長，自詡理性的我總覺得比較偏愛福爾摩斯，因為Maurice Leblanc實在是個無可救藥不切實際的唯美浪漫主義者。他筆下盡是些賞心悅目的俊男美女、瑰麗明迷的珍寶古玩、敻古神祕的地圖密語、永遠不再的優雅風華…。然而此刻在慵懶的午後舊書重讀，卻又覺得他是突發奇想的詩人，心血來潮欲把塞納河的樓影盡收筆下，引領我們進入一個由俠盜「一手偷來而非由上帝創造的」夢一般的世界。

「東方」這個名字也引發我的惆悵。遙想重慶南路書街的盡頭，那中學時期令我放學後流連忘返的所在，現已成了藥局和牛排店。憬然了悟「物換星移、滄海桑田」的真諦。

兩本世一出版社的科學漫畫—《南極歷險記》和《神祕的南北極》。十幾年前買下這兩本書的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呢？到極地去，開疆闢土、破冰前行嗎？我那少不更事的冒險情懷、雲遊四海的雄心壯志又到哪裡去了呢？現在即使鎮日窩居家中也能感到恬適自在的我，究竟是學會知足了，還是變得蒼老了？

也許記憶力真的是愈益消耗鈍耄了吧！現在我最印象深刻的唐詩都是小時候懵懵懂懂時背的，這本《好兒童讀唐詩》實在功不可沒。一翻開恰好是我最愛的李商隱—短短二十字的〈登樂遊原〉，為大唐帝國寫下了最高華凝鍊的墓誌銘，以致於每當我看見夕陽時，總是不禁感慨萬千：多麼令人驚嘆的絢麗，多麼令人悽惘的迅逝，多年以前，李商隱看到的也是同樣的落日嗎？彷彿昭告著最美好輝煌的年代已然過去，大唐帝國的傳奇被熔鑄成一幅圖像—落日的圖騰。所有的叱吒風雲都已成為一個遙遠的夢，明日黃花般的夢。因為才高命蹇的詩人註定不能力挽狂瀾，所以日落成了千古以來文人們的傷心事。

智茂出版社的恐怖冒險小說精選集。這套書以簡潔流暢的筆觸譯介了愛倫坡、布萊恩‧史托克、瑪麗‧雪萊等驚悚大師的作品。在那習慣於皆大歡喜結局的年歲裡，我偶然經由這套書闖入了妖氣森冷、神祕詭魅的異闇世界，懞懞感知人類對黑夜和生死的恐懼、迷惑和不安，從此我竟也變得「愛聽秋墳鬼唱詩」了。

一套小學時期的作文範本。令我驚訝的是，當時我竟用拙劣的字體在編輯精挑細選的範文旁寫下了自以為是的評語。若不是眼見為憑，我真忘記原來我也曾如此狂傲。愛書的我怎麼會如此蠻橫地污染書頁呢？—不過話說回來，要怎樣證明你愛一本書？為了找它而踏破鐵鞋？把它讀得韋編三絕朱墨爛然？把它呵護得完好如新？隨身帶著它，即使顛沛困頓也不離不棄？還是把它送給一個比你更需要的人？

幾本圖文並茂的童書。《青鳥》是人類對幸福的永恆追索，《老么小貓》則在廣漠的人間尋求溫情。隨《睡美人》一同陷進百年孤寂的迷夢，詠嘆《人魚公主》悲劇性的情愛…。像這些膾炙人口、娛樂勵志兩相宜的精緻繪本似應好好珍藏，傳諸子孫，只是誰知道未來的生活將會如何？也許更新更好的書籍、更精彩更刺激的故事將會出現；也許全面e化的時代終將到來，屆時我將不再有清理書房的困擾，但也不再撫觸紙張的質感、靜聆書頁的翻動、感知書本的芬香和體溫，這樣的生活究竟會更好些還是更壞些？更快樂些還是更痛苦些？抑或生活依然不變，依然充滿謎一般的難題和幸福？

真要和這些書告別嗎？我會不會重蹈伊凡‧克利瑪的覆轍？—「事後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以後的幾天裡，我居然急需用這些書，可是它們早已從我身邊消失。沒有其他辦法，我只好讓我心愛的書漸漸地把我擠出房子。」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在《漫長的告別》(The Long Goodbye)中說「告別，等於死掉一點點。」人世本來相見時難別亦難，與書告別竟也不大容易。

所以我總是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卻只清了一小疊的書。這不是懶散，而是深情款款的捨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