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8-01 12:28:22龍桀

10

開學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小舅的消息,我記得那是一場炎熱的夏日午後,
我隨鄰居年長玩伴到學校附近抓天牛。天牛在我們的眼裡是一種極為美麗的昆
蟲,有兩根長長的觸鬚,在它漆黑的身體上佈滿白色的斑點。

所謂的抓天牛,就是拿一根細長竹竿,在竹竿頂端黏上嚼過的口香糖,然後沿
著學校圍牆外的行道樹尋找,眼尖的大哥哥們總會發現樹幹上天牛的身影,接
著便慢慢將竹竿伸往天牛,將它給黏下來。我們除了抓天牛之外,偶爾也會意
外捕捉到鍬形蟲或金龜子。

在我們小時候,金龜子的等級分為兩種,比較差的是金綠色品種,因為它會排
泄酸臭味的液體,所以我們都叫它「落賽孤」;比較好的金銅色品種,除了顏
色比較討喜外,它也不會有怪味。那個下午我們捕捉到不少昆蟲,我分到一隻
天牛和兩隻金龜子,相當開心的跑回家要秀給媽媽看。

「媽媽你看!」人未到,聲先到。才剛衝進院子鐵門,迎面便撞上一個大人。

唉唷!我反彈一屁股坐在地上,捧在手裡的昆蟲順勢滑出去,天牛和金龜子摔
得六腳朝天,另一隻金龜子則拍拍翅膀飛走了。

那個被我撞上的大人其實是個穿制服的警察北杯,他看了我一下,然後微笑趨
身把我拉起來,拍拍我屁股上的灰塵,說我怎麼這麼不小心呢!我才沒心思跟
他一般見識,我不搭理他,轉頭急尋地上的昆蟲,今天下午的戰利品可不能就
這麼飛了。

「快過來這邊!」突然間媽媽凶悍卻急切的喊我。顧不得金龜子了,我趕緊摀
住地上角落的那隻天牛,然後飛奔到媽媽身旁。

媽媽的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肩膀,那個警察北杯一離開,她立刻不放心似的趨前
到門口觀察他,一直到確定他走遠了之後,才趕緊扣緊鐵門,轉頭要我立刻進
屋子去,不僅不看我的天牛,還叫我不可以再亂跑。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將天牛放進空喜餅紙盒裡,然後到浴室洗手腳,洗完後來到
客廳,看見媽媽一臉憂愁在講電話,她發現我在看她,便用嚴厲的眼神示意我
別打擾她。我無趣的回到房間,想起還沒寫的家庭聯絡簿,就從書包裡翻出聯
絡簿,正經八百的拿起鉛筆寫了今天捉昆蟲和警察來我家的事。

才正寫完聯絡簿,媽媽突然進房間,要我快換好衣褲,等會要出門。

耶!太棒了!我坐上媽媽的速克達,一路騎到熱鬧的台中市區。不知轉了多少
個彎,最後媽媽將機車停在一棟公寓樓下,對我來說,這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地
方。不一會,公寓一樓的門打開了,是小舅!我興奮極了!開口就要喊他。

「噓!」小舅示意我不要出聲,然後領著媽媽和我上樓,直到進了屋子,我才
發現這裡其實來過,就是跟胖舅舅吃午餐那次。不過叔叔阿姨比上次少了些,
不像之前那樣熱鬧。

小舅摸摸我的頭,要我先去旁邊坐一下,接著便跟媽媽在一旁講事情。我遠遠
的觀察他們,不時看見媽媽欲言又止的愁容。他們講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媽
媽才喚我過去。小舅先是看了媽媽一眼,然後一把抱起我轉圈圈,說好久不見
了,有沒有想小舅?

當然有啊!我巴不得天天跟小舅膩在一塊。

與小舅告別、回到家後,我一如往常飛奔到大門迎接爸爸下班,一家人在廚房
吃晚餐。媽媽不知道跟爸爸說了些什麼,爸爸啪的一聲放下筷子,不高興的向
媽媽責備小舅的不是,說什麼書念太多、沒事找事、自以為聰明之類的。媽媽
原本低頭默不作聲,大概是被爸爸激到了,不滿的大聲回嘴,兩人在廚房為了
一個不在場的人吵得面紅耳赤。

隔天上學,打扮得很鮮豔的女導師把我叫去教師休息室,問我警察來我家是發
生了什麼事?我說不知道,她追問我怎麼會不知道,我說我回來後警察北杯就
走了,她問那媽媽有說什麼嗎?我說沒有。她沒好氣的訓斥我以後沒事不要亂
寫,免得害她要撥出時間做家庭訪問。回教室途中,我覺得我真是沒事找事,
就跟爸爸罵小舅的那些話一樣。

中秋節那天是星期五,隔天爸爸難得休假,加上我也不用上學,所以傍晚我們
一家人特別坐公車到阿嬤家過節。由於爸爸在台灣沒有親人,媽媽那邊便理所
當然成為他的親人。過節應當開心的,媽媽總會買給我兩三顆鳳梨餡料月餅,
但這次中秋節我卻特別難過,因為我心愛的兔兔被阿公宰來吃了。

當晚阿公、阿嬤、爸爸、媽媽、小舅和我坐在飯桌上,大家裝做沒事一般的自
顧自吃著,只有我板著一張臭臉不吃飯,因為飯桌上有一道三杯兔。小舅安慰
我,說阿公不是故意要殺兔兔的,是因為兔兔老死了,阿公捨不得浪費,才做
成三杯兔的。

「我不要聽!」我摀住雙耳,拒絕任何解釋。
「你喔!」媽媽捏緊我的嘴角:「你可以再蕃一點!」

這場飯我才吃了第一口便忍不住哭著跑開了。我一直跑,跑到院子圍牆邊才停
住。田間蟲聲唧唧,亮白的月光灑落在地面上,我漫無目標的踢著小石子,越
踢越覺得不甘心,接著鼻尖一酸,又不爭氣的流下眼淚。

「怎麼啦?」小舅的聲音在我身後。

我故意裝做沒聽見他講話,繼續走著,接著小舅按住我的肩膀,將我拉進他懷
裡摟著:「沒錯,阿公不應該把你心愛的兔兔變成菜放在桌上,但是我相信兔
兔在天上也不會反對阿公這樣做,因為兔兔是老死的,阿公並沒有傷害牠。」

小舅停頓一下,接著說:「其實阿公養了兔兔這麼久,當然也會有感情。阿公
一定是問過兔兔,然後兔兔答應了,阿公才這麼做的。如果我是兔兔,我也會
希望阿公將我最後的身體做最好的使用。」

我轉身在小舅懷裡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從大哭轉為啜泣,再來是間歇的
抽搐。小舅用他的袖子擦拭滿臉淚水與鼻涕的我,然後從我雙腳一撈將我騰空
抱起,我哭累了,就在他懷裡閉眼耍賴。

小舅把我抱到他房間,開燈,然後將我放在他的床上。我不情願的睜開眼,看
見他書桌上有盤盆栽,似曾相識。我用手指了指那盤盆栽,小舅順著我手勢看
過去。「你要這個啊?」他將盆栽拿給我:「這個叫做薰衣草,會開紫色的小
花,香香的喔!不過現在不是開花的時候,要等到十二月。」他突然想起什麼
似的說:「喜歡嗎?送給你。」

我點點頭。

「小舅,那個大姊姊勒?」我邊把玩盆栽邊問。
「什麼大姊姊?」他不解。
「我們去海邊的那個大姊姊。」
「你還記得她呀?」
「嗯。」
「她還在啊!」
「你喜歡她嗎?」
「咦?你幹嘛問我這個?」
「我想知道嘛!」
「她是我同學。」小舅若有所思:「我當然喜歡呀!」
「那胖舅舅呢?」
「咦?」小舅被我的問題嚇一大跳。
「那你喜歡他嗎?」
「誰啊?」
「胖舅舅呀!」
「我?胖舅舅?」小舅一時語塞:「你問這幹嘛?」
「我想知道。」

x x x

中秋節過後,天氣明顯轉涼,不久,學校制服換成長袖,我的天牛早在某年某
月某一天就不知道哪裡去了。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當初帶我抓天牛的鄰居
大哥哥和同學去溪邊烤肉,雙雙被漩渦給捲進水底了。

爸爸和媽媽帶我去大哥哥他家時,大哥哥的媽媽在電話旁哭得很傷心,還喃喃
自語說他明明很會游泳的,怎麼就這樣走了?大哥哥的爸爸則是靜默在旁,偶
爾嘆一口長長的氣。即使幼小如我,也能夠深深感知大人世界裡失去愛子的那
一份哀傷。

那個每天上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導師,學期還沒結束,就突然轉調到其他學校
。聽班上同學私下謠傳,我們導師因為跟校長偷偷談戀愛,校長的太太發現後
跟毒蛇講,就被毒蛇要求轉到其他地方去。後來我才弄清楚毒蛇其實是督學。

至於當眾脫阿忠褲子的大個子老師,也沒教完我們就聽說退休了,這是代課老
師跟我們講的。其實阿忠早已經不恨他了,因為他的關係讓阿忠一脫成名,阿
忠的氣球生意反而更好,還賣到別班去。新的班導規定阿忠以後不可以再在學
校賣東西,尤其是那個氣球,因為有毒。

小舅送我的那盆薰衣草,原本一直放在我的書桌上,但不管我怎麼澆水,或是
拿去院子曬太陽,它的情況卻越來越糟。我只能無助的看著它一天天乾癟、削
瘦,不久,它終於變成一條軟趴趴的枯黑色物體,媽媽嫌它放在書桌上髒,就
拿去院子倒掉當花肥。

那年發生很多事,耶誕節那段期間,警察北杯不知道為什麼常來我們家,只見
爸爸媽媽忙著應付他們。他們離開後,爸爸就對媽媽發脾氣,媽媽噙著淚不說
話。有一天,爸爸還在上班,媽媽騎車載我到台中市區,就是那個小舅買便當
過去吃的地方。車子停在樓下,媽媽帶我上去看,結果按了半天的鈴,都沒人
來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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