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我們全家到阿嬤家玩。之前我們到了院子門口，阿嬤都會從明堂走出
來迎接我們，但這次沒有，她只是坐在一張嶄新的搖椅上，對我們微笑。阿公
說阿嬤的身體沒有過去好了，耳朵重聽越來越嚴重，手上的收音機得插耳機聽
才行，我得大聲在她面前說話。

小舅並沒有出現在家裡，他的房間空空如也，阿公說他跟朋友出去玩了，可是
我不相信，因為阿公有謀殺兔兔的紀錄。後來我偷聽媽媽和阿公的對話，才知
道小舅被警察抓走了，因為警察懷疑小舅參加叛亂活動，有匪諜的嫌疑。

匪諜？剛開學不久，老師便教我們要「保密防諜」，還提醒我們「小心匪諜就
在你身邊」。那時候覺得匪諜很可怕，也很可惡，怎麼可能跟小舅扯在一起？
不可能！警察北杯一定是搞錯了！

沒有小舅的元旦假期很無聊，我蹲在兔兔生前待過的籠子前，剝了幾根空心菜
餵食其他兩隻大白兔，真希望牠們死了以後能夠被埋葬，不要再被阿公宰來吃
了。我一邊餵食，一邊漫無目標的隨處亂看，突然間我看到一個奇特的情景：
小舅房間外的鐵窗下緣，掛了一整排的盆栽，那些盆栽盛開著紫色的小碎花，
在漆成白色的牆壁邊煞是好看。

那是小舅跟我講過的薰衣草。

我突然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跟小舅說，但是他不在。

羊年很快就接近尾聲，新的導師跟我們講，明年是猴年，放寒假前我們有一場
表演節目，全班同學都要打扮成孫悟空向大家拜年。

那場表演在混亂中結束，不需要我自己走路，媽媽趕緊載著還是孫悟空的我回
家，幫我卸妝後就帶我坐車趕去東勢，原來是小舅回家了！

怪不得媽媽這麼緊張兮兮，好久不見的小舅終於回家了！

小舅理著一個大光頭，臉頰凹陷，手長腳長的他明顯削瘦。他在大舅的引導下
在院子跨過一盆小火爐，然後進入明堂，坐在明堂正中央的阿嬤和阿公趕緊塞
給他一個紅包，接著大舅媽遞上一碗豬腳麵線，他拿起筷子吃一口，大舅媽口
中唸唸有詞。

本來媽媽不願意講，在我持續不斷的纏功之下，媽媽才稍微透露一點口風：大
舅費盡千辛萬苦，才將小舅從警察北杯手裡搶救回來

等到大人們都忙完後，我偷偷去房間找小舅，從他半掩的門扉，我看見他已洗
完澡，正在換衣服。

那是我看過最驚駭的畫面！小舅的身體不再黝黑，而是從頭到腳、無血色的蒼
白，他的身上還有一道道莫名的瘀青。他吁了口氣，將修長但缺乏飽滿肌肉的
兩腿依序穿進長褲裡，然後再拉上褲子拉鍊，並扣好鈕扣。那件褲子簡直不像
是小舅過去常穿過的褲子，似乎只要小舅一鬆手，褲子便會突然落到小腿上。

我推開門，刻意讓小舅發現我。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是一陣勉強的、意味深長
的微笑。多少年後我終於明瞭，有一種笑容叫做苦笑，那是一個人在萬般無奈
下的，最後的尊嚴。

小舅穿好衣服就要出門。我跟在他後面，他要我別跟。

「你是不是要去找胖舅舅？」我輕聲問。他點頭。

ｘ　ｘ　ｘ

我們騎了長長的一大段路，沿途小舅還不停的警覺張望，似乎深怕有人跟來。
原本印象裡會經過的一大片狗尾草田，不知道為什麼不見了，迎面而來的除了
微寒的冬風，剩下的只有稀薄的日光。經過曲折的巷弄與道路後，映入眼簾的
是一間殘破的園藝場。

小舅將車停在門口，抱我下車，接著深呼吸一口氣，慢慢走進去。跟隨著小舅
的步伐，我走到噴水池旁，長滿雜草的噴水池不再豐美，只是一灘靜止的死水
。印象中的錦鯉魚也已不見，噴水池畔尿尿小天使的小雞雞部位，變成一大塊
的黑色髒汙。

接著我們來到玻璃屋，溫室的玻璃都被打破了，裡面的植栽東倒西歪，我記得
這裡原本是種玫瑰花的。小舅像發現什麼似的撇下我、走到公園椅旁，然後蹲
下來，用手剝開已黏成一大塊的潮溼紙箱。他顫抖的雙手在紙箱裡翻找著，接
著他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我擔心的跟過去，只見他手裡拿著一疊紙，就是那疊
印有「祖國」字樣，不好的紙條。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舅緩緩起身，繼續向前走去。他走到一扇室內門，推開早
已破損的門扉，屋子裡的所有擺設被翻攪成一片凌亂，小舅靜靜走到沙發前，
撿起落在沙發旁的一條深綠色圍裙。那是胖舅舅曾經穿過的可笑圍裙。

「走吧！」小舅將圍裙摺疊好，然後落寞的帶著我，準備離開園藝場。

「等一下。」我想起來了。我領著小舅特意往噴水池的另一邊繞過去。剛剛往
玻璃屋的方向前進時，忘記先去瞧它一眼了。

我和小舅來到一片盛開紫色花瓣的薰衣草園，這些有如開在稻穗梗子上的小碎
花，傳來一種像是中藥、又像茶葉的淡淡清香。這片薰衣草撐過了烈日曝曬，
忍過了暴雨侵襲，在清冷的冬日裡綻放著新鮮的香氣。

我似乎漸漸能夠體會，小舅與胖舅舅之間那份特殊的情誼，還有那天當我問起
小舅「你喜歡胖舅舅嗎？」時，小舅那份盡在不言中的表情。

ｘ　ｘ　ｘ

小舅回家不久，阿公和大舅就透過關係安排他出國念書，後來連阿嬤過世，他
都沒有辦法回來奔喪，我想小舅其實也很難過吧！

媽媽忙碌的準備小年夜要拜拜的物品，廚房裡都是她剁剁剁的切菜聲。我將報
紙等雜物提到門口，等一下會有人來收。暫時沒什麼重要事了，我坐在書桌前
提筆寫信，媽媽會幫我把這封信寄給美國的小舅。傍晚爸爸下班回到家，我飛
奔到門口迎接他，幫他提公事包，緊接著是晚餐時間。我們一家人很有默契，
飯桌上只講快樂的事情，要將所有的不愉快留在門外。

這就是那一年全部的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