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9 10:43:57需要陽光的寶貝

小丑歇斯底里不說謊

然後啊,我發現誠實其實是因為膽小喔!

或者說,擁有了說實話時侷促扭捏的可笑表情,
就會失去說謊時大言不慚的可愛表情。

趁寒假讀了莒哈絲的半自傳小說<情人>,
以極盡慵懶並且熱烈的語調描寫出她的少女時代,
在越南居住時親子手足間難解的愛恨糾纏以及,
和ㄧ個中國富商子弟所發生的那一段纏綿悱惻的初戀。
看完心中有些澎湃,對於這般早熟的欲望發展史湧上ㄧ股欽佩,
她簡直比全人類早ㄧ步進化成為身心自主的超現代女性,
甚至比多數當代女性更加前衛而自在。儘管並不令我嚮往。
當這樣零碎鬆散的字句流洩眼前,便不得移開視線了,
這就是莒哈絲凝視生命每ㄧ刻的魔力。
我猜想那必定是個相當自信強壯的靈魂才能在年華老去之後,
以狀似冰冷實則熾熱,乍看世故卻不失天真的言語,
重現對許多人來說也許不堪回首的年少輕狂。
可我亦不全然相信,在記憶可及的那些橋段裡,
她沒有試圖擦拭或者塗改一路途經的傻話,
那些不願承認的、不願回顧的枝微末節、那些好不容易痊癒的傷口。
我彷彿讀到一些偽裝的情緒,ㄧ絲絲捏造出來的情節對白,
摻揉了如夢似幻的囈語和作者理想中溽濕魔魅的心理狀態。
儘管,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

我要說的是,
能夠行雲流水的描摹出自己心中的回憶樣貌需要多大的勇氣?
特別是當心底早已經遺失了所謂真實版本的時候,
即便想要如實寫下也早已不復記憶了。
然而這樣的書寫突破了寫作的時效性,
不需要趁著記憶猶新,或者更能夠藉由時間的催化,
讓腦海裡的畫面一變再變,就算結局已定,情節也能一改再改。
我突然有個想法,也許那樣的故事,才真的稱得上是”自己的故事”,
是專屬於敘事者的場景線條與酸鹼濃度。因為在其他角色心裡,
故事會以各種不同的面貌存活於每個人的記憶當中。
接著我想起ㄧ部片,伊旺麥奎格演的”大智若漁”,
片中的爸爸將自己的人生經歷說成童話,
最後說故事的人自己成為了一則不朽的故事。
內容的真假早已不重要,我真正佩服的是那種侃侃而談的自信,
可以真正收服人心並且動用了故事本身最大的誠意。

於是我懷疑起自己的坦白其實只是因為懦弱,
太害怕顯露真實欲望因而仰賴著所謂的客觀事實。
長期以來我書寫的範圍僅限於那些情緒幽微、生活片段、
以及對自己內裡的反覆詰辯。
充其量只是些心中所認可的實話,或是自以為不蓄意欺騙的謊話。
不僅如此,我竟然已經消極到停滯在”被動”的書寫狀態。
當生活靜好夢境安逸呼吸流暢我便停止書寫,順便停止思考。
這些BLA BLA BLA歐巴桑般的叨叨絮絮,
只是在我精神憂鬱或亢奮、心神不寧或不安、憤世嫉俗或過度晴朗、
瀕臨崩潰邊緣時(或瘋病發作時)的一帖解藥或一個窗口。
如同嗎啡或是百憂解那一類的藥物,少量能救命,多量恐致死。
關於那些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情節,卻怎麼也寫不出了。
要將真實事例加油添醋變成故事的念頭使我恐懼莫名卻又莫名吸引。
多希望自己有天可以像莒哈絲那樣夠勇敢去寫出關於我母親的故事,
那個女人廣為人知的破敗的愛情是如何成就她不為人知的完好燦爛,
並幾乎使我暈眩至今。

而我在害怕什麼?可以肯定的是絕非他人之眼。
我只是單純認為誠實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但我究竟在害怕什麼?
我猜想我推測我幾乎有些肯定,大抵是那個妖言惑眾的自己,
那個擁有興風作浪能力的自己,那個道貌岸然的自己,
那極度危險的,自己。是個必敗的驕兵。
當我企圖杜撰ㄧ則故事,揭露想像中的情節卻使我惶惶不安,
害怕一切美好只是幻想,更惶恐吐出的所有悲哀會ㄧ語成讖。
於是想像無以為繼,只能在夢裡大量地被排泄,無意識的犯罪。
清醒時萌生的每句話語都只允許被呼應在曾經發生的那個場景,
也只對自己有無可名狀的強大作用力。
從此以後,失去了說謊的能力,患上誠實的潔癖。
越想”簡化”自己卻越是”繭化”自己,
連欺騙自己都沒有勇氣,
寧願好戰的ㄧ次次正面迎擊那些不願面對的真相與之廝殺搏鬥,
跟著那些人生中的差池錯誤都是明知故犯因而罪無可赦。
要逼自己面帶微笑地承認不堪,欣然接受生命中小小的瑕疵與荒謬。
自我欺騙是死罪,鴕鳥般的自我安慰好歹算是還能茍活的無期徒刑,
唯有戳瞎雙眼才能心虛的輕微的鬆動某些生活中隱約的敗筆。
表現好說不定有假釋呢!就這樣又自我安慰了起來。
太聰明的代價便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追求被人指責奚落時還能轉身堵上ㄧ句:我故意的。
人們錯愕的臉孔總使我發笑。
笑著這樣的賭氣話這些笨蛋怎麼能當真呢?
張牙舞爪的擁抱人們取暖,
滑稽的像個小丑。

自廢武功一般喪失綺麗華美的敘事風格然後開始有些恨自己。
就算再痛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雄心壯志往往令我精疲力竭,
終於發覺那些存留於腦中所謂的美好回憶,
都是血淚交織殺戮慾望拚搏而來的啊!
於是更沒有棄械投降的權利,對自己。
多麼逞強!
可悲的禁慾者。中魔者。格鬥者。心理變態。精神病患。妖魔鬼怪。
當全世界都在練習說甜甜的、美麗的、自欺欺人的謊言時,
我卻得奮力抵抗自身碩果僅存的、小小的、不太邪惡的虛偽,
手持照妖鏡卻是照自己,提醒著普羅大眾死老百姓生人勿近。
真想知道以如此驚怖之姿嚇唬人是為了什麼?
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道中,不屑說謊又對於他人的話太認真,
謊話說不出實話又太噁心,所以先是大鳴大放再來個批鬥大會。
說出所有心底話之後還得偽裝成一則笑話,為的是要讓大家好過。
憎恨自己的偽善卻又當不了大反派,可又有誰是真好真壞?
長久渴望著的和平,心裡卻實在恐怕那烏托邦根本不曾存在,
於是只好打壓慾望、降低期望,ㄧ不做二不休,
乾脆自毀前程一了百了來個自暴自棄。
實話總是悲哀因而可笑的,寫到這我都笑岔了氣。
總之,我期待著總有一天不再有氣力這樣蠻幹。

關於我的真相總是乾燥貧乏,
而回憶總是溫暖潮濕,原來是往昔汩汩淚液流淌使得。
所以到目前為止,ㄧ息尚存還能流淚,是好事呢!

在ㄧ個極其無聊的人還能感覺愛和痛之本質的此時。

上一篇:峇里島按摩記

下一篇:眼淚與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