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兒的膝蓋》Le genou de Claire     1970年     艾力侯麥作品

就如片名所指，影片的最高潮處就在男主角終於如願以償地找到機會將他的手，放上了年輕女孩克萊兒的膝蓋上，他先是試探性地微微觸碰，當發現她沒有明確表現出拒絕或掙扎時，便將手掌包覆，然後開始在膝蓋周邊上下游走，手指也扮演起了一部分角色，盡情感受年輕光滑緊實富彈性又帶著骨感的肌膚。編導艾力侯麥Éric Rohmer很厲害地突然將鏡頭帶開，遙望著雨勢漸歇仍散著霧氣的湖光，然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媽呀，他的手怎麼還在那兒，來來回回地搓揉女孩的膝蓋，臉上更露出淫慾滿足的表情。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了會產生快感，至少我是覺得非常噁心反胃的，這整組鏡頭充滿了猥褻、色情、脅迫、侵犯的氣氛，讓我渾身不對勁，近乎毛骨悚然地看著這個中年齷齪男人，盡情地騷擾著純真的未成年女生。

觸碰或撫摸膝蓋確實是挺親暱的舉動，但很多時候並不至於到騷擾的程度，像長輩會拍拍或抓抓晚輩膝蓋，做為鼓勵打氣的象徵，或是像電影裡克萊兒的男友不自覺地把手擺在她膝蓋上，有種柔情關愛的意味，甚至男主角在事後還自我陶醉地說，女孩被觸摸膝蓋時，感受到的純粹是善意的安慰，而且應該還會慶幸自己上了一堂課，認識什麼是壞男孩，這當然是道德的。但觀眾看到的才不是如此，他對克萊兒所做的舉動是下流、低級、猥瑣且不懷好意的，而我們用以辨別的標準，正是他行為的動機。

因為我們先前，就已經從男主角與他女性摯友間的談話中得知，他對克萊兒的膝蓋產生異常強烈的慾望，身心難以抗拒，所以，當我們看到他的女性摯友在遞檸檬汁時，突然手滑讓男主角差點有機會抓上克萊兒的膝蓋，或是當最後他終於趁著女孩啜泣時，將狼爪貼上她的膝蓋，我們都明白，動機並不單純，裡面確實有算計、有情慾、有貪戀、有壞念頭。行為背後的想法，是評斷該行為是否符合道德的重要標準，看似無害的舉止，就算可以加上許多道貌岸然的偽裝與解釋，但只要被發現了內在的偏邪，就會讓人感到噁心不齒。

《克萊兒的膝蓋》中的情節主軸，讓我不由得聯想起拉洛克Pierre Choderlos de Laclos的經典小說「危險關係」Les liaisons dangereuses ，男主角的女性摯友是個小說作家，兩人偶然重逢後，女作家便一方面以她的寫作靈感做為暗示，一方面故意在當個完美的聆聽者時偷用言語撩撥，讓男主角有意無意地掉進對少女的意亂情迷裡，女作家欲擒故縱地說沒興趣拿男主角的感情遭遇來當自己故事的原型，男主角則自投羅網地反覆說自己的所做所為都是在當女作家的白老鼠，上了點年紀的兩人，在窮極無聊的假期裡，玩著年輕人的愛情遊戲，處處是難堪可悲的算計。

因為對照他們的，是正處於青春年華的少男少女，自在且無拘無束的生活態度。他們完全不必費心於打扮裝束，隨意地敞開襯衫、套件短褲，陽光下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膚，就遠比什麼綢緞蕾絲領結綴飾都來得搶眼；他們吵起架來面紅耳赤，但一轉身卻又可以和好如初、燦笑如花，因為不需深思熟慮的情緒，原本就來去如風；他們述說起自己的心境感受，雖然略顯幼稚膚淺，但卻理直氣壯，因為本來就不闇世事，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他們談起感情來全靠衝動，喜歡就表達，討厭就閃避，愛錯了也沒關係，因為有的是精力可以接受犯錯，有的是時間可以拿來懊悔，這是年輕的本錢。正因為擁有著青春的財富，所以也獲得了某種道德的特權，他們在感情上既不需要過度的算計，也沒有世故的周旋，以及殘酷的剝削，純粹想幹嘛就幹嘛，就算做錯了事、傷害了人、撕裂了心，也都是無辜，難以斥責其為不道德。

但上了點年紀後，便會開始愛面子、怕失態、擺架子、裝做無所謂。送上門來的，覺得食之無味又棄之可惜，顯然得不到的，又眼巴巴死盯著偷偷吞口水。明明說未婚妻對自己來說已經是一切，沒必要在一切之外再追求些什麼，然後又說兩人其實並沒有熱切的愛，只是覺得應該可以相處一輩子罷了。相較於年輕人的直來直往，想開心就開心，要翻臉就翻臉的爽快，我們越發看見男主角教人厭煩的扭捏作態，他的每次自述自白似乎都是在粉飾自己斑剝的顏面，他侃侃而談的生活哲學與愛情觀，也多半是言不由衷，也往往口是心非。正因為他漂亮的言語失去了意義（並非反映他真實的感受），於是他笨拙的行為便更顯露出某種難以說出口的醜陋動機，也因此那段摸膝蓋的戲會看來如此病態恐怖，而他後來陳述事件時的嘴臉，會看來如此可悲不堪。

相對於我口說我心但心情還不定的少女，還有叨叨不絕卻言不由衷的男主角，一直刻意保持著不介入只旁觀的女作家，則是另一個有趣的典型。觀眾其實不容易搞清楚她與男主角之間究竟曾有些什麼樣的過去，到底她對男主角是否還有超過友誼的情愫，而她所說自己的創作題材、自己與年輕男孩的遊戲，甚至是已經有了未婚夫，我們也無從得知是確有其事，還是只是拿來逗弄男主角的手段。與角色同名的羅馬尼亞流亡詩人作家奧蘿拉柯努Aurora Cornu（不確定侯麥在1950年代寫小說時是否就用這個名字，還是他找柯努來演出後才刻意改用了她的名字），比小說所描述還要更鮮活多變地演出了女作家時帶嘲弄、時似惡整、又像嫉妒、又像批判的神情，就像是這整個故事的作者一般（侯麥自己），洞悉一切也操縱一切，但都不曾明說。如此看來，她恐怕是這裡面所有角色之中，最不道德的一位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