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6 14:00:00牛頭犬

「此情可問天」(5/10)忘川前激起生之意志



【此情可問天】的情節文字中對於性的部分,描寫得相當內斂和隱晦,甚至乍看之下是無性的,可是如果細究,便可以發現,性其實是整部小說敘事中非常重要而且根本的推動力。故事開始於海倫與保祿只短暫維持了一晚的訂婚,即便佛斯特沒有明白地寫到性,我們也可以想像得到,這種激情與衝動的莽撞行為,背後必定存在著性的強大驅力;小說的另一條主線是巴連安,他人生中最大苦痛來源之一,其實是他對未婚妻(後來成為妻子)佳琪的承諾,佛斯特在書中沒有提到兩人相識的經過,只寫到佳琪落魄地從塞浦路斯回到英國後便遇見了他,而後巴連安向佳琪應允,當自己成年可以決定做主時,便會娶她為妻,還因此與家人反目絕裂,落得貧困求援。試著想想,一個家境小康的中產階級之子,要如何結識一個流落底層、無依無靠的女人,並建立起無法割捨的連結呢?最明顯的途徑當然就是性,而且是煙花巷裡買來的性。

電影版的《此情可問天》裡便明確地呈現出性在這段關係裡的必然重要地位,片中描繪兩人關係的小小段落裡,巴連安或是讀著羅斯金的【威尼斯之石】,或是眺望著夜空的星象,都是在滿足自己對知識的小小野心,但這些東西對佳琪來說,都是毫無任何意義的,她所能做出的僅有反應,就只是邀請連安上床,滿足他的性慾望。導演刻意在連安神遊野地、漫步風信子花間的夢樣段落後,切入兩人床第交歡的畫面,鏡頭像是藏在侷促斗室的一角窺視,燈光一暗,原本室內俗嗆紅豔的色調,立刻隱入窗外透入的灰白光影中,只穿著一件薄衫的佳琪從後方撲向更衣中的連安,這時傳來火車規律震動的聲響與強光,伴隨著理查羅賓斯不安地循環著的配樂,這個場景因此看來既猥瑣又絕望,這裡面的情慾不但沒有美感,反而有種奮力掙扎的恐慌。



影片的後段,性仍然是情節起伏的重要動力,帶起了施曼綺與魏亨利的兩場衝突。第一次的齟齬是來自於佳琪身世的揭露,讓原本看來是維多利亞時代無性象徵的亨利,產生了表面的龜裂,而從這道罅隙中洩漏出,這些足以推動帝國巨輪的紳士們,在面對慾望時也是相同的卑微脆弱。第二場爭執則是發生在海倫的秘密曝光之後,我們看到在那裂痕外已經又塗上了光滑平整的無性釉漆,還擺起了高傲無瑕的姿態,睥睨他人的情慾道德困境,而這假象卻又狠狠地被曼綺給撕開,終於決裂崩解。故事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扮演著和事佬、中介者角色的曼綺,到了這一刻似乎已經意識到那內在的凡俗與熱情已經沒有了連繫的可能,於是瞬間轉變成強悍的自我,決定要起身對抗,這背後除了濃烈的親情外,也包含有一種理念,一種詩意,一種對於人內在深沉欲求的真實理解。

性在佛斯特的小說裡是如此關鍵但卻又如此遮掩,而在電影版裡,詹姆斯艾佛利也處理得相當含蓄,但意義卻展現得更為明確,相較於前面提到連安與佳琪在窄小公寓內的性愛,有種濃稠陰暗的窺視感,影片中連安與海倫的情慾段落,則拍得充滿夢幻美感,兩人先是在鄉間河流上輕鬆地搖舟閒談,海倫激勵著就要被貧困打倒的連安,要他正向積極地面對自己,導演用中景正反打鏡頭呈現兩人的對話,感覺關係是節制收斂的,然而一個遠景鏡頭,海倫換了個位置,接下來兩人就被框在同一個畫面中,情緒似乎突然變得親暱,海倫這時語氣轉為柔情:「就算世上的人都讓你失望了,但至少還有『音樂與意義』(兩人初相遇的那場講座)啊!」連安無奈地說:「那只是讓有錢人晚餐後消遣的東西罷了。」海倫態度變得更為感性,還伸出手去撫觸他:「你這不是把一切都否定了嗎?」於是兩人擁吻,這時那條小船剛好隨著流水滑進了河岸的一個淺灘,導演換成鳥瞰鏡頭,在婆娑枝葉的遮掩下,看著情不自禁的他們在彼此懷中分享著溫暖。佛斯特當然沒有在小說中寫出這樣的段落,但編導卻必須給出清楚的交代,除了為後面的情節發展鋪陳外,更是要彰顯出性的多樣面貌。艾佛利還不忘在兩人划船出遊時,給了待在旅館內看似知情的佳琪,一個維持了數十秒的鏡頭,就是要強調其中的對比。連安和佳琪的情慾是在昏暗的狹小空間內,他們都背對著鏡頭,帶著點偷窺的猥褻;連安與海倫則是在明亮的自然景觀裡,面對著鏡頭,相知相惜地訴說真情,有一股天人合一的浪漫。奇妙之處正在於,前者兩人是名正言順的關係(已訂婚),後者兩人則是婚外偷情的不倫,禮教與人性的衝突、凡俗與熱情的連繫,如此反覆地在性的主題中被思索。



無法被張揚的性,在劇情中不斷地引起波瀾,那麼究竟是什麼,能夠從那看似不可能跨越的種種差異中,找尋到連繫的可能性呢?或許正是性的相反面,死亡。雖然佛斯特在他分析評論小說藝術的演講(而後收錄為文集)「小說面面觀」裡,還蠻殘酷地嘲弄了作家們以死亡來解決故事瓶頸的陳腔濫調:「要不是還有死亡和婚姻這兩樣法寶,我真不知道中等水平的小說家還能怎麼終結他的大作。死亡與婚姻幾乎是他人物與情節之間唯一的紐帶,而讀者到了這裡也做好了跟它碰面的準備,而且只要這非死即婚的發生在靠近結尾處,讀者對這種安排也會採取一種『就書論書』的寬容態度:這些作家,可憐的傢伙,你總得讓他們想個法子收場吧,他跟我們一樣,也得養家活口啊。這麼一來,也就難怪但聞斧鑿叮噹之想,不見鮮活血肉之軀了。」但他自己在小說創作上,不知是否有其諷刺意味,也頗愛以死亡事件來突破情境上的僵局。

而且還通常會有前後對稱的兩次死亡。【天使懼履之地】中先有下嫁年輕義大利男子的英國寡婦莉莉亞難產而死,開始了英義兩方的遺子爭奪戰,而最後的那樁死亡,則是逼著前去搶小孩的三個英國人,在崩潰中看見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情感;【最長的旅程】裡則先是有男主角里奇的老同學,也是女主角艾格尼絲的未婚夫傑拉德在球賽中猝死,因而將這對男女主角撮合在一起,走上他們最長最沉悶的旅程,而最後的那樁死亡,則是將主掌未來的權力,交到了熱愛並親近土地的庶子(當然也有智慧哲思的安賽爾調配)身上。就連以喜劇為基調的【窗外有藍天】裡,也有一場突發的死亡,那是發生在義大利佛羅倫斯廣場上的暴力鬥毆,看見被刺殺男子流下的血,露西暈了過去,倒在年輕的喬治愛默生懷裡,就從那一刻開始,露西開始意識到內在的激情,喬治則發現生命中的美。

【此情可問天】中也有著兩個死亡場景,前段出現的是魏如詩的病逝,生命最後她在一張便箋中寫下了「我希望把豪安居遺贈給施小姐(曼綺)」,於是幻化為一縷鬼魂,擾動著這兩家人複雜的關係,而故事最後巴連安的死亡,則是悲劇宿命性地撼動了小說原本堅固的三層結構,逼使在崩垮後達到和解的可能。雖說這樣的安排其實再精彩不過了,但佛斯特或許還是擔心評論者會認為用死亡來解決困境過於粗糙,所以在文中他也不吝篇幅地去陳述自己對死亡的想法。



他寫道:「死亡毀滅一個人,但死亡的概念卻能拯救他。」還這麼說:「我們在死的時候,不該是受害者,也不該是個狂熱的人,而應該像一個駕船出海的水手,用同等的眼光去看他即將進入的深海,和必須離開的岸邊。」正因為死亡給生命設下了一個既明確又未知的終點,而人或許因為自欺也或許因為麻木,往往刻意漠視忽略那個終點的存在,總認為死亡離自己仍然很遙遠,或避諱去思考死亡之事,但當人願意正視死亡,甚至願意站在那個終點去回看自己的生命(像是駕船出海的水手看著即將離開的岸邊),便可以從存在的有限性中,更清楚地看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正因為「死亡不是人類經驗」(維根斯坦)、人的死亡也與自身無關(海德格),人無法體驗死亡,也無法決定死亡,所以去思考死亡這個概念,其實是要決定如何去活。

這種對生命的回望,讓人能夠去發掘生命中每個細小片段與轉折選擇,都有其值得珍視之處,並意識到其中的所有讓我們痛苦畏懼的挑戰與困惑,都可能由此創造出不同的人生面貌來。於是,佛斯特在小說裡這麼寫著:「我們日常生活混亂的本質,和歷史學家整理出來的秩序大不相同,現實生活中充滿了假的線索和路標,不能讓你到任何地方,我們用盡全力去應付根本不會來的危機,最成功的事業中所浪費的力量可以移山,而最不成功的原因也不是因為事先沒有準備,而是準備好了之後卻用不上‧‧‧‧‧生活的確是無法控制的,但生活的本質並不是戰鬥,之所以無法控制,是因為生活是一種浪漫,而其本質就是浪漫的美。」這正是一種意識到生命有盡頭,並想像自己站在死亡的那個端點,去理解生命的方式,那裡面種種混亂、複雜、難測、荒謬,在這樣的觀點裡,都會成為一種浪漫,可以開展出生命的無窮可能性。

直視死亡,才能夠得到重生,才能夠找到更寬廣更強烈的生活體驗,那是浪漫。而反過頭來,佛斯特卻是這樣去描述巴連安走向死亡的哀傷:「在重生的各種方式中,自責是最浪費的一種,會把健康的肉與中毒的肉一起割去,就像是一把刀,會刺得比邪惡還深。連安就是忍受了這樣的折磨,讓自己變得純淨,但卻虛弱了很多──是一個比以前好的人,不會再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但也成了一個比以前渺小的人,沒有什麼再需要控制的。」他變成了不再有任何浪漫可能性的人,因為罪愆,失去了生命的追求,所以他只能遁入死亡的黑洞裡(佛斯特還帶點冷酷嘲弄地讓他死在一堆書下面),藉由他的死亡,喚醒其他人的重生。

而這個死亡與重生的概念,從溫婉草根的魏太太之死,藉著遺言中豪安居的移轉,將所謂連繫者的角色,交接到新一代的施曼綺身上;也從不斷萎縮耗損的巴連安之死,透過意外事件的衝擊,再將豪安居這個英國傳統精神遺產,承繼到連安與海倫之子,一個不再具有明確階級身分,卻涵括了整個故事三層結構的未來象徵身上,完成這一段由分裂到融合的漫長旅程。



而死亡與重生,以及對於生命中無限可能性的浪漫追求,也讓我們還可以再將【此情可問天】連繫上十九世紀的浪漫文學(歌德),甚至是西方文藝復興以來思想上最重要的傳說故事:「浮士德」Faust,不僅是很明確地,佛斯特用了歌德的【浮士德】第一部與第二部中最關鍵的女性角色,來為自己小說的女主角施家姊妹命名:曼綺(獻身於浮士德結果家破人亡,自己也受刑喪命的瑪格萊特,又名葛萊卿)和海倫(特洛伊的海倫,嫁給了浮士德,卻因愛子之死而自墮地獄),還讓擁有財富權勢的魏家之主,冠上了浮士德的教名:亨利(德文的Heinrich),更重要的是,佛斯特也讓「浮士德」裡凡俗人類欲善卻成惡的處境,以及從惡之中獲得救贖與昇華的經歷,帶入到他故事的情節裡,反覆地去對照出他試圖在小說裡探索的,那困於情慾與脫俗的靈魂之間,仍持續追逐著真善美境界永不滿足的浪漫主義精神,只不過這其中,還多了更多屬於英國式的詩意、土地情感與時代氣味,也有更多屬於他個人,必須不斷去深掘並肯定的生命意義與價值。

參考書目:

【E. M. 佛斯特作品集】

【E. M. Forster: A New Life】by Wendy Moffat

【E. M. Forster】by Lionel Trilling

【Connecting with E. M. Forster: A Memoir】by Tim Legg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