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5 22:00:00牛頭犬

「此情可問天」(4/10)擁有跨越疆界的獨特性



巴連安雖然閱讀著約翰羅斯金鏗鏘有力的文章,但對他而言,那裡面豐富而精彩的論述,仍然是存乎他己身之外的想像,甚至是一種現實的逃避。在佛斯特的小說中有相當多這樣的男性書獃子角色,反映著他對自己性格的心虛與質疑,像是【天使懼履之地】的菲利普、【最長的旅程】的里奇以及【窗外有藍天】的西索,反倒是女性角色往往更清楚現實的處境,有時也更有勇氣去衝撞這個世界,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會衍生出了非常冷酷勢利(【天使懼履之地】的哈莉葉與【最長的旅程】的艾格妮絲)及非常詩意浪漫(【窗外有藍天】的拉維許小姐與【此情可問天】的施海倫)的兩種極端。而介於兩者之間的典型,自然就是【此情可問天】裡的靈魂人物施曼綺,她既有靈性,了解美,也充滿詩意的同情(「同情缺乏詩意,根本不能稱為同情」),但同時,她也洞悉現實的殘忍無情(「我想到世界的靈魂是經濟,而最底層的地獄不是沒有愛,而是沒有錢,我們應該在批評別人的時候記得自己站在島上,而大部分其他的人都沉在海面下。窮人不能觸碰到那些他們想愛的人,也難以逃避那些他們不再愛的人。」)也因此,她是個連繫者,試圖將不同世界中的生命,或是把生命中無意義的斷裂,拉攏在一起,建造出一道橋樑。

於是,前文中所提到小說的副標題:「唯有連繫」Only Connect,在內文裡也就不讓人意外地出現於描述施曼綺內在思考的文字中,小說裡是這樣寫的:「這事看來並不困難,她不需要用她的什麼去煩擾他,只要指出在他自己的靈魂和每個男人靈魂中所潛藏的救贖方法,唯有連繫!這就是她要傳佈的道理,只要把凡俗與熱情連結,兩者就能因此而昂揚,而人類的愛就能被清楚地看到,生命將不再是一堆碎片。唯有連繫,那個野獸或那個僧侶,就會因為解除了他們生命的孤獨而死亡。」

這段文字其實寫得有些隱晦,「這事」指的是什麼?這章節裡兩度提及的「凡俗與熱情」、「野獸與僧侶」又是在講什麼?還有上一段裡說到「震撼了聖凱莎琳和聖方濟,使他們對肉慾產生了白熱化的憎惡」又是在反映些什麼?我們或許可以意識到,這裡面所談的,絕不會是一般評論認為,在小說裡清楚彰顯的那種:階級、貧富、世代的連繫,又不像是單純在談美、愛與生命的連繫。其實,這裡面所包藏的,正是佛斯特無法克制自己去講,卻又始終不敢明說的題目:性。



在那場綜觀評析維吉尼亞吳爾芙的講座中,佛斯特還特別指出,吳爾芙夫人內在世界通往現實社會的那道橋樑,是她的女性主義,或可說是一個女性如何去詮釋理解社會的獨特視角。相同地,我們也可以說,佛斯特在感受並思考當下社會中,種種人性與人際的複雜處境時,那個投射出的眼光,也必然帶著他做為一個同性戀者所具有的困惑與覺醒。

直到1970年佛斯特過世,友人們(包括他的晚年之交、《酒店》Cabarat原著【再見柏林】Goodbye to Berlin及《摯愛無盡》A Single Man原著【單身】作者克里斯多福伊薛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遵照其意願幫他出版了小說【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後,佛斯特的性傾向才真正在文壇曝光,雖然在他生前曾和一名警察(鮑伯白金漢Bob Buckingham)同居多年並在歐美社交場合出雙入對,甚至在同志圈裡也可算是個活躍人物,但始終他都不曾真正公開表露自己的同志身分。其中主要的原因是,佛斯特出生成長於維多利亞時期,那是個對性嚴厲噤聲的年代,甚至就佛斯特自己在性生活日記中的紀錄,一直到30歲時他才知道男女性愛之事(因此在【墨利斯的情人】一開始,他便安排了一個體貼的教師,代替父職地告訴墨利斯男女之事),到了37歲才在埃及有了初次性經驗,因此,性這個題目對他來說,一直根深蒂固地屬於他心中最隱晦且禁忌的領域,再加上1885年英國頒布的「拉布謝爾修正案」Labouchere Amendment將同性間性行為訂為嚴重猥褻,而後1895年王爾德的審判及入獄造成更強烈的衝擊(時至1950年代電算機之父亞倫圖靈仍因這項法條遭受審判甚至強制治療),使得「出櫃」這件事不只是大膽前衛,更是會威脅身家性命的冒險。

其次,是礙於英國傳統禮教壓力,佛斯特為了不讓自己摯愛的母親遭受親友與社會的批評指責和異樣眼光,也只能盡可能地保持低調,不敢聲張(當友人以安德列紀德自剖心跡與情慾的作品,督促佛斯特出版【墨利斯的情人】時卻被他反駁說:紀德可沒有老母親得顧慮啊!)。而對他自己來講,雖然並非虔誠堅信的基督教徒,但從小受到母親與學校的神學教育與信仰薰陶,也難免使得他自己無法避免地反覆自我質疑,同性情慾是否為一種罪惡?從青少年時期以來,這也成為他既困惑又掙扎的一股內在壓力。



做為一個創作者,佛斯特自然忍不住會在他的寫作中,去紓解那糾結壓抑的困境,除了兩則短篇小說外,佛斯特在他早期的長篇小說中,像是【天使懼履之地】裡菲利普與吉諾,或是【最長的旅程】的里奇與中學時霸凌他的傑拉德之間,也都有一種同性間緊繃的情慾似張力,直到1912年,佛斯特在【此情可問天】獲得極大成功之後,赫然發現靈感阻塞,小說創作計劃都走進了死胡同,焦慮之間才發現,原來那個緊卡著他的性壓抑與性挫敗,若再找不到出口,他的自我認同便無法安置在正確的地方,寫作也就無法真誠而通暢。於是,1913年他神速地以自己在學時的經驗與朋友的遭遇(主要是熱衷於同志運動的詩人艾德華卡彭特Edward Carpenter)完成了小說【墨利斯的情人】的初稿,在這裡面,他努力地透過一段喜悲交雜、幻滅又重生的成長過程,去探索這明知會遭受社會鄙棄,卻仍無法輕易否定逃脫的同性慾望,對於一個人的生命整體而言,可能有著什麼樣的價值與意義。

在【墨利斯的情人】中,佛斯特反覆地以仿聖經的「行過生蔭的幽谷」來形容這個自我探索的旅程,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信念,能夠引領著生命從這晦暗又瀰漫著重重霧氣的荒涼處境中走出來呢?佛斯特找到的其中一個解答就是「真實」不欺騙,他在小說裡這麼是寫著:「在欺騙旁人的同時,自己也會因此被欺騙」/「連自己都欺騙了,又怎麼能忠於旁人呢」。這讓我聯想到了小說【窗外有藍天】的第二部裡,幾乎每一個篇章的標題,都是女主角露西欺騙了某個角色,因為她不願挑戰世俗與禮教,所以必須欺騙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真實的情感,最後正是愛默生先生的一句話點醒了她:「我們所為之奮鬥的並不是愛或歡愉,而是真實。真實才算數,真實才真正有其意義。」同樣的,在【墨利斯的情人】中,男主角經歷過一次又一次挫敗、疑惑、落空、否定等折磨之後,為何不妥協、為何不偽裝、為何不欺騙?當然不只是為了愛情或是性慾,而是為了堅守真實的自己,如果不能保有真實,人生就將永遠走不出無望的幽谷。



而保有真實的另一個重要意義,也就是另一個解答:「獨特性」。即便佛斯特(或小說裡的墨利斯)勇於大膽地否定宗教信仰對自己的拘束,但也仍然無法抗拒去反覆思考「為什麼宇宙會創造出這樣的我」這樣的天問?進而去意識到,那個真真實實的我,其實正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不會有同樣的另一個複製品,而我也不願意扭曲自己去成為他人的複製。在小說中,墨利斯第一次的醒覺時他就是這麼想的:「或許任何人都不想得到這樣的愛情,但他不會為此感到羞愧,因為那就是『他本人』。並不單是肉體或靈魂,更不是肉體和靈魂合而為一,卻是『他本人』對這兩者起著作用。」

在肉體與靈魂之上,有著另一個更高的主宰,那就是真實而獨特的「他本人/自身」,而佛斯特所提出的這個論點,似乎也正和前一篇文章中所談到,約翰羅斯金自哥德式建築中探掘出,屬於人應具備的自由性與獨特性,有著聲息相通之處。於是,再由此去推衍「連繫」的關鍵意義:一方面,將自身內在的理想主義與肉慾連繫在一起,就會產生出愛,於是,生命也就不再是一堆碎片;另一方面,正因為每個人都應該是獨特獨有的存在,而能夠將不同階級、不同價值觀、不同性別、不同生活經驗的個人連繫起來,便是架構起這個社會理想狀態最重要的事,而【此情可問天】故事中所要彰顯的核心意義似乎也正在這裡。

而到了【墨利斯的情人】第三部的後段,真正「性」的火花終於在故事中迸發(墨利斯與克萊夫是柏拉圖式的感情關係),就此激起了墨利斯更強烈的覺醒,而這次從谷底再次升起的振奮,就不再只是來自於內在的思辯,而更多了對外的、社會性的抗爭,因為這裡面被含納進來的,還有階級這個元素。佛斯特曾自述這本小說創意的靈感,得自於到鄉間去拜訪好友艾德華卡彭特的經歷,在那裡他碰到了卡彭特的同志戀人喬治梅里爾George Merril,出身藍領階級的梅里爾絲毫沒有這些中產階級的拘謹做作,見到了他便友善地在他腰眼下臀上的部位輕輕觸碰拍打了下,這個動作讓佛斯特留下了一種如悸動般的印象,由此,便產生了亞力克斯卡德這個獵場看守的角色。



這個角色在佛斯特的筆下有著非常獨特複雜的地位,首先,他是佛斯特小說裡少有,直接的性象徵,不只是在隱蔽的性愛情節描述中,他表現出最接近性的行動(伸出被太陽曬得粗糙不堪的手背,在墨利斯身上蹭來蹭去),更是他那粗礪坦率又直接大膽的行為與語言,更接近性的質地(一輩子可能都沒看過妻子裸體的克里夫或許更接近於無性的質地,更屬於維多莉亞時代)。而在此同時,他也是屬於土地、像是從森林原野裡走出來的人物,他與墨利斯第一次發生關係的過程,佛斯特描述滿懷憂慮的墨利斯,在半夢半醒之間一躍而起,對著窗外,遠眺視野盡頭的森林,叫喊著「來吧!」,而被他召喚來的精靈,就是亞力克。這時我們又必須再回到前幾篇文章中所提到的,那種來自於土地,那種本能而直觀的詩意,那是充滿啟發性的,是真正具有連繫意義的,在佛斯特另一部深具自傳意味的小說【最長的旅程】中,看似粗野卻充滿感情力量的草根人物史蒂芬,似乎也有著相同的血緣。因此我們當然也不會意外,佛斯特所試圖給予這個故事的最理想結局,就是隱遁綠林,一種非常在地傳統的古老奇想。

更進一步,亞力克還代表著階級的突破,【墨利斯的情人】第三部的開始,墨利斯遭受了如天崩地滅般的情感打擊,於是,他也開始試圖讓自己轉性變為正常(在當時英國校園中同性戀關係是非常普遍的,但一般認為那只是幼稚的玩鬧,到了成熟之後就會轉變,佛斯特描述克里夫在一場大病後突然轉性,但並沒有明確描繪他真正的心理轉折),最容易的第一步似乎就是回到嚴謹的階級制度之中,當他後來受邀去克里夫家參加板球比賽時,面對克里夫妻子詢問他工作上的情況時,他毫不掩飾地就他的右派階級意識大放厥詞。然而亞力克的出現,雖然因為彼此陌生而一度產生了誤會與敵意,卻出乎意料地一下子就震垮了這個看似安穩堅固的價值(「墨利斯再度突然想到這片地是何等荒蕪,多麼不宜把人分成等級,或規定將由誰支配未來」),讓他奮不顧身地走出舒適而簡單的中產階級存活方式,為了擁抱人類的真實與獨特性而挺身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