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25 18:00:00牛頭犬

無知的力量



美國傳奇創作歌手瓊妮蜜雪兒,在2000年情人節前夕發行了一張概念專輯,名叫『一體兩面』Both Sides Now,選了包括由蜜雪兒本人自己所寫的12首老歌,搭配著管絃樂團伴奏,述說著愛情從曖昧、成熟、熱戀、疏離、絕望到理解接受,一整個起落循環的過程,而專輯裡的最後一首曲子,就是和專輯幾乎同名的1969年蜜雪兒作品「Both Sides, Now」,畫龍點睛地從愛情的漩渦裡跳了出來,以一種「回首來時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超然態度,述說著,原來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幻象,只不過是不可測人心的投射罷了。每一個段落歌詞最後,她都以相似的語句收尾,唱著:我真的一點都不了解雲、我真的一點都不了解愛、我真的一點都不了解生命。

什麼也不了解?什麼也不懂?那究竟繞了這麼一大圈,要說的是什麼?要表達的是什麼?這讓我想起了美國作家瑞蒙卡佛。

瑞蒙卡佛是文壇的異數,或可說是文學圈的局外人,他不是出身自書香世家,也沒有學者、記者、評論者或「紐約客」特約主筆之類舞文弄墨的背景,他的人生經歷(鋸木工人之子,奉子成婚的青少年爸爸、藍領生活、酒癮纏身)似乎也沒有任何理由驅使他投身寫作,事實上,在他不長的人生當中(50歲就因為肺癌過世),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沒沒無聞的,簡單來說,他不是個以此維生,或是為了要從事寫作/功成名就而去寫的創作者,而是個必須要寫、無法不寫的天生作家。或許因此,他不會在作品中去闡述什麼人生大道理,沒有張揚的哲學論點,也沒有知識與資料蒐集的賣弄,更少見清楚的時代性、典故、隱喻或互文,就只不過是最平凡的人生,用最簡單平常的語調來述說。你會發現他所非寫不可的東西,正是他眼前的生命與生活,就算是觸手可及,他也一定要用文字,來抓住那尋常無聊中,些微轉折起伏、情感波動的時分。也正因為那視野縮得如此之小,小到幾乎只剩下一張說著話的臉部特寫,小到就快只剩下一件物品、一道傷口、一個姿態、一句話、一瞬念頭,我們在閱讀中才會真正意識到,那書寫的文字內容之外,巨大的虛無。



所以,雖然都是以文字極簡的小說家,瑞蒙卡佛與他的創作,和那永遠都要戰鬥、只怕沒有可敬對手的海明威,以及他的冰山理論,自然大不相同。海明威洞悉他藏在海平面下的巨大隱晦意義,非要挑戰讀者,要我們必須更細心地,從浮現出來的字裡行間去推敲,才能發現。然而,魯蛇瑞蒙卡佛卻看似毫無野心般地,對著他面前那些迫切想探問更多的讀者們,兩手一攤,悠悠說著:我不懂、我不了解、我不知道。

而瑞蒙卡佛之所以迷人,也就正在於他離我們是如此的近,既沒有big picture可以展示,也不需要廣角鏡頭、鳥瞰鏡頭,他只要我們用那有點恍惚、帶點模糊的雙眼,順著他口中噴散的酒氣,去專注地觀看一個個困在現實中,那些狹窄的、無奈的、酸楚中還有些幽默的、崩壞後還有點撫慰的生活片段。然後去發現這小小的碎片,其實正散落在廣闊無垠的黑暗之中,而藉由觸摸這些碎片的質地紋理,會讓我們更意識到自己,對人生、對人性、對世界的無知。



承認無知並不代表就認定自己必然是愚蠢可悲的,有時反而可以讓我們不那麼自我中心、不那麼麻木,而願意用另一種方式、另一種眼光,去試著理解並觀察,這個荒誕紛亂甚至是兇惡殘忍的世界。而這,又讓我想到了另一個有著局外人身分的藝術創作者,音樂家古斯塔夫馬勒。

馬勒也一直都清楚自己是個局外人,他甚至稱自己是「三重遊民」(不是三重埔的遊民,而是指他覺得自己對奧地利來說是波希米亞人,對德國來說是奧地利人,對世界而言是猶太人,身處任何地方都被當做是異鄉人),因此即便他是個極為優異的指揮家,也靠著自己的才華成為歐美重要樂團的總監,但他卻一直沒有真正地被維也納的音樂界所接納,特別是他的創作,生前既得不到重視,身後仍備受奚落(包括音樂家史特勞斯、佛漢威廉士及哲學家維根斯坦都曾公開表達對馬勒音樂的批判,如「爛音樂」「偽作曲家」等),甚至被禁止演奏播放(納粹時代)。或許正因為馬勒深知自己的局外人地位,再加上他的些許躁鬱傾向,以及狂熱般的知識吸收,使得他可以不受傳統體制的規範,而敢大膽地去找尋偉大經典間的空缺,去獲致那救贖世界的力量。



所以他的作品是如此地漫長又龐大,內涵的諷刺意味是如此隱晦難解,死亡病態的陰影籠罩著他的作品,但卻常閃耀著狂歡的喜悅,與純真的童趣,那聽來像是感傷地唱著斷腸悲歌,但吟誦的卻又是繾綣的情詩。奇突、跳躍、沒有邏輯脈絡可循,如此驚人的衝突與矛盾,對於十九世紀充滿樂觀與進步思想的知識份子來說,當然是混亂失控、不可理解的。但在經歷過二十世紀慘烈毀滅的戰爭之後,人類的那種自認為可以歸納理解整個世界的優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當外在理性崩毀之後,潛意識般的渾沌不明與幽微錯亂暴露了出來,知識份子開始對於那不可知不可解的事物,產生進一步接納與認同,特別是從20世紀末進入21世紀,數量爆炸的演奏會、錄音與研究論文,更讓馬勒的音樂逐漸變成了顯學主流,許多樂評家甚至宣告,馬勒的時代已經到來。

承認自己的無知,承認自己對於人性與世界的無能掌握,才能留下空隙讓自己羞於見人的部分坦露出來,進而能感受到藝術品中流淌出來的強大生命意志,體會其中的矛盾衝突是多麼地真實、多麼地接近自己。



亞歷山卓岡札雷伊納利圖的作品《鳥人》Birdman,副標題為「無知所帶來的意外美德」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影片中大量借用了瑞蒙卡佛與馬勒的作品,而它故事的中心,是一個想藉著百老匯嚴肅戲劇演出,來證明自己價值的過氣好萊塢明星,也是個局外人

而這個局外人所面對的最大惶惑與無知,就是扮演這件事。但這並不是什麼演技方法之類的問題,而是更根本的,關於扮演的意義,還有扮演的角色與演員之間關係的論辯,而那絕不像是戴上面具、脫下面具那麼容易單純。表演,要演得多真?如果不真,那就只是個外觀形象的殼而已了,算不上演。但多真才算真呢?該進入角色的內在多深才行?或是,可以容許角色進入自己的內在多深?當自己的本能本性與角色之間發生歧異衝突,又該怎麼弭平?而當那個扮演的角色一旦衍生出了新的面貌,是否也該勉強讓自己隨之轉變?而當意識到自我的本質受到了框限,是否也可以透過角色的扮演來掙脫束縛?

伊納利圖刻意運用看似一鏡到底的手法,在無比狹窄、走道曲折宛如迷宮的百老匯劇院後台反覆穿梭(呼應著希臘神話伊卡洛斯的故事),那空間的神秘蜿蜒,又對照著時間的扭曲變化,讓整部影片充滿著夢樣幻境般的心理色彩,彷彿我們被推進到錯綜複雜的大腦中,在無盡的迴路裡找尋潛意識留下的蹤跡。



我們看到了一個內在已經被無所不能的超級英雄角色給掌控了的過氣明星,想要藉著瑞蒙卡佛筆下失落徬徨、高談闊論卻其實抓不住命題意義的滄桑小人物,重新感受那存在的厚實與重量,重新定義自己,但面對著陌生的舞台,那巨大的自我懷疑從不曾離去。我們又看到了另一個劇場老手的荒謬處境,他在舞台上強悍且自信滿滿地要讓角色進入自己,真的酒、真的性、真的槍,但在舞台下,他卻畏縮地用不在乎的態度防衛自己,拒絕讓自己掉進真實脆弱善感的角色中(always truth, no dare)。

這樣鮮明的對比所揭露出來的進一步疑問是,那個我們所認可的自己究竟有多大、有多真?那個有超能力的自己、酒醉時吐真言的自己、嗑藥後茫掉的自己,是否真的屬於自己,或是否更接近自己?而我們得去扮演的角色又究竟該多大、該多真?在舞台上電影裡、在真實生活的人際關係中、在虛擬世界的社群網站上,那些角色與形象的模擬、創造與宣傳,究竟應該涉入到什麼程度?太疏離是虛假作秀,太投入卻又變成了瘋子。

而這一切的模糊曖昧與混亂,身陷其中的人們當然視之不見,只有局外人、承認無知的人才能跳脫出來,窺見其面貌的一隅。那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影片又借用了莎劇「馬克白」Macbeth中知名的那段『虛無主義者的獨白』(魯莽又猶疑不定的馬克白,在唆使操弄的馬克白夫人自殺後,恍惚絕望的悲嘆)來暗示。台詞的前面幾句,講述著生命的盲目前進,終究只是走向死亡與虛無,而後面的幾句,則述說著人生就像可悲的扮戲,像影子般模仿著動作卻永遠沒有真實形體,像拙劣的演員擺盡姿態但很快就會被遺忘,像個白癡用喊叫與憤怒所述說的故事,毫無意義。



整個反覆的、雄辯般的詰問,最後歸結到這個虛無的點上,人類的存在就像是那張畫滿了虛線最後被拿來擦嘴的衛生紙,卑微渺小得可以,而這個世界很快地,超乎想像的快,就會將我們所留下的一點點足跡給徹底抹去(馬勒「呂克特之歌」那首『我被世界所遺忘』)。那麼,人生這些無望的掙扎,究竟是為了什麼?什麼才是這片荒蕪中,提供撫慰的救贖?是愛嗎?

當然不是,是被愛。

『當我們談論愛情,我們談論的是什麼?』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即便是提出這問題的瑞蒙卡佛,似乎也透過劇中人的處境告訴我們,他不可能知道。但我們卻可以稍稍理解,那談論愛情的動機,絕不是去探究愛情裡複雜糾結的本質,而是想感受到愛,更精確一些來說,是感受到被愛。於是,我們可以回過頭,去看看影片最開端所引用的卡佛詩句:
And did you get what
you want from this life, even so?
I did.
And what did you want?
To call myself beloved, to feel myself beloved on the earth.
這短短的詩中,有著一種虛妄感(even so?即便如此?留下了一個讓人看不透的空洞。call myself, feel myself, 自認、自我感覺,則讓人向內不斷自我限縮),卻也有一種微小的堅實感,而或許,也就是這點小小的意義,如荒流中的浮木,會讓人竭盡生命之力去追求。

於是,過氣的明星回過頭去擁抱了他無法拋棄的超級英雄/悲劇英雄角色,奮不顧身地、壯烈地用一種無法複製的真實,去填滿那空無的表演意義,去獲取被愛的感覺。「無知所帶來的意外美德」,並不只在於可以擺脫傳統體制與思想的拘束,而有了敢去衝撞、敢去革命的勇氣,更在於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局外人,去看見那無法抵禦、無法消滅的龐大困惑與虛無,於是,當自己在為了那卑微的渴求而做出反抗時,便能夠留下一瞬間無所畏懼的美好姿態。



幾周前在開車去上班的途中聽了廣播「一點照新聞」,那天的節目是楊照老師訪問張嘉泓教授談科普書,其間,他們談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論點,在我的腦袋中迴盪了許久,那大致上的內容是:人類,或許是這個地球上所有具感知及反應能力的動物當中,唯一能夠意識到自己無知的生靈,而也正是這種知道自己無知的能力,讓人類走出了完全不同路來。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蘇格拉底說。

非常有啟發性,不是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