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20 12:00:00牛頭犬

幸福不清楚(十)《婚姻風暴》

《婚姻風暴》Turist     魯本奧斯倫     2014年作品



電影《控制》Gone Girl與其同名的原著,有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冷到骨裡的驚悚故事,而最恐怖的地方,並不是它如柏格曼《婚姻場景》般,直言無諱地描寫一個看似幸福的婚姻如何崩潰,相反地,是它以一種戲耍、機巧的態度,去極端地展現婚姻的美好表象,是如何在精心控制下維持的。小說中反覆出現的一個關鍵詞是「扮演」,作者刻意凸顯出故事中人物對於「扮演」的執迷,一開始是自覺的,然後漸漸地,那扮演的角色開始需索無度地控制自己,必須扭曲原本的性格,並無法自拔地去迎合他人或社會的要求。到了最後,當這彷彿已經被制約的心理,面對著舞台上扮戲的幻象被無情戳破時,那應運而生的本能式衝動,就會無法抵擋地推翻掉一切。

王爾德說:「婚姻是想像壓倒智能的一場勝利。」很有趣地,人們好不容易用青春期的叛逆,掙脫出用血緣及尊卑關係所建築的家庭結構,去找尋個人主體與價值,卻又忙不迭地投入到另一個用愛情幻覺或群體趨力,所搭起的社會蜂巢中,努力地抹煞自己真實面貌與慾望,去成就一種想像中美好穩定的整體。

瑞典電影《婚姻風暴》便以一種笑裡藏刀,甚至是呲牙裂嘴的方式,去揭露婚姻中的這種想像的、被制約的角色扮演與價值觀,以及與個人本能欲望之間所產生的巨大衝突。背景是在法國阿爾卑斯山區的冬季度假勝地,來自瑞典的四口之家,在這裡享受五天的滑雪假期,一切看似輕鬆自在又溫暖美好,但一場意外但無人傷亡的小雪崩,卻一下子將這家人推向了宛如驚悚片般的心靈撕扯當中,笑容與撫摸、冷戰與對話、哭泣與嘶喊,他們試圖以各種方式,將婚姻中破碎掉的信任、理解與意義,給一片片地重建回來。



導演魯本奧斯倫的幽默感是冷冽的,他用了大量的空鏡頭,並用乾淨且明確的構圖,來展現他們所處的那個世界,是多麼乾淨、明亮、穩定而且規律,給予觀眾視覺上一種簡單舒服的壯觀之美,但是在聲音上,他卻選擇了韋瓦地「四季」小提琴協奏曲「夏」的急板樂章來做為陪襯(用的是手風琴版本),那原本是用來描繪雷電、暴雨與冰雹的聲響,既繁複又暴虐,充滿了壓迫感與威脅性,與影像形成了驚人的對比。一開始,這樣的衝突性只讓人覺得荒謬而且突兀,但隨著一次又一次難堪的爭執與無效溝通之後,這樣的落差卻又變得切題無比。那充滿秩序的移動隊伍、那一望無際的山峰雪景、那櫛比鱗次的旅館門窗,漸漸地洩漏出一種集體的、定型的、庸眾的心理控制力,一種無能逃脫的「正常」吸納力,個人只能被劃歸到那整整齊齊的編制裡,難以掙脫反抗,恐怖駭人的程度完全不下於《鬼店》Shining裡的幽閉恐懼。

所以我們會看到,女主角選擇的溝通方式,決不是在私密的情境下來進行的,反而是一再地在社交場合中向外訴求,透過他人、群體、社會的普遍價值觀來逼男主角就範,而男主角也就不得不從故做沒事的敷衍、矢口否認的偽裝、心防鬆懈地坦誠,到最後必須掩面告白,痛恨自己的原始本能、否定真實的自己,承諾要改頭換面,並賣命地證明自己能夠做到‧‧‧



於是,在這裡的溝通,便絕對與我們所想像的那種溝通不同,因為那既非理解對方困頓與疑惑的同理心,也不是包容或認可彼此間的差異性,相反地,它偽裝成一種文明的手段,實際上卻是要否定個人的主體與獨特,要求其納入「正常」的社會價值(家庭、男性、父親)體系之中。在影片中有兩個小插曲,似乎就彰顯出這種溝通的無能與無望:其一是女主角和她那個交了好幾個男友的已婚友人,兩人在咖啡廳裡爭論著婚姻與性愛是否可以分開的話題,在這幾乎沒有交集的對談當中,我們看到了女主角從咄咄逼人到挫敗激動(無法使對方屈服)的豐富情緒變化;另一個插曲則是那對大鬍子男和他的年輕女友,他們先是溫和地討論並設身處地想著,男女主角在那個事件中的處境,沒想到越演越烈,變成了兩人口不擇言的相互攻擊,接著在床上和解之後,大鬍子開始焦躁不安地反覆問著小女友,她剛剛在氣頭上所說的,是不是真心話?這不也正是另一種無望的溝通?因為我們總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對方內心裡真正的感受是什麼,在此同時,我們又更痛苦地渴望,能夠得到對方真切而非敷衍的理解與認同,但這兩者,卻都是我們永遠無法確定、無法安心的,我們只能猜測,只能自我催眠。於是最後,我們不再期待那種心靈相契的微小偶然,我們開始用矯正、用扭轉自己或他人的真實想法,來追求這種幸福的和諧,用抹煞個人,來追求群體。

所以影片末段,那看似家庭裂痕終於得到彌補的和解之後,尖銳又好笑的魯本奧斯倫所留下的那個結尾,更擴大了這樣的意念。那不只是男女主角在這場心理風暴之後,主導權與控制位階的輪替,更在於所有人,面對著突如其來的危險衝擊時,那種放棄自我意識而順從群體的盲動。我們看著那一車的人,在龐大壯麗的阿爾卑斯山腰上,順著彷彿沒有盡頭的馬路,漠然又茫然地走著,好像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落到這樣的處境,似乎不能選擇自己要用什麼方法來解決這樣的問題,沒有抱怨、沒有討論、沒有思考的餘地,只是跟著群體,一步又一步失神地往前,再往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