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11 23:00:00牛頭犬

《巴黎聖羅蘭》Saint Laurent

《巴黎聖羅蘭》Saint Laurent     貝特杭波內洛     2014年作品
(文中有雷雷雷)



法國才女演員薇樂莉泰德絲綺在電影《巴黎聖羅蘭》中,客串了一個小角色:杜瑟夫人,這天她來到聖羅蘭的工作室試裝,鏡頭幾乎是一動也不動地杵在她的背後,從鏡子裡我們才能看得到裝扮與表情,這時,她正穿著一件質地厚重,而且線條剛硬的灰呢西裝外套,愁著一張臉在嘀咕著,「這會不會太男性化?好像跟當初看到的樣子有點兒不同」,然而,就當依夫聖羅蘭為她加上了一條點綴的腰帶,放下她束起的頭髮,要她自然地擺動起肢體來,突然間,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原本皺著眉、垮著肩、眼神無力的中年婦人,竟從鏡子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時髦、自信、瀟灑的現代女性,那件外套,似乎,也變得既不那麼厚重、也不那麼剛硬了。

這場戲當然沒用到什麼特效,服飾配件髮型化妝也不是什麼關鍵性的重點,真正厲害的是泰德絲綺細緻而且生動的演技,短短幾分鐘內,在設計師的指點、鼓勵與暗示下,從鬱悶老氣,迅速地變得輕盈幹練,光彩也自然從臉龐與身體上迸發出來。這似乎正是本片創作者貝特杭波內洛,對於時尚、對於聖羅蘭的觀點,一流的服裝飾品,並不是外在強加於肉身的妝點、遮掩或凸顯,而是一種對內在的呼喚與形化,它既誘惑著你去探索自己身體外貌的各種可能性,它也增添你賦予自我存在的多樣形容詞。

這是一種展示自己的劇烈渴望,用力地敲擊出聲響,來吸引世界的目光。而那樣被袒露出來的自己,或許可能是本初赤裸原始的自己,也可能是希望能夠成為的自己,更可能是被外界所期待認知的自己,甚至,可能最後已經是和真實分離的自己。有時候,這麼多的自己,已經混淆到連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哪個自己,或哪個是自己?




貝特杭波內洛是個對於人類本能慾望充滿好奇心的創作者,所以在他鏡頭下的時尚,自然不會像勞勃阿特曼帶些粗魯輕蔑態度的《雲裳風暴》Pr
êt-à-Porter,而是盡可能觸碰著,屬於深沉人性的各種面向與各種曖昧,讓影片彷彿處處都是展露生命與慾望的伸展台。

如果,喧囂夜店裡自我陶醉舞動的身體、光鮮亮麗的衣著、舉杯的姿態與笑容,是一種自我詮釋的伸展台,標示自己的社會位階;那麼,午夜暗巷與花園裡摩肩接踵的身影,狐媚的步履,挑逗與渴望的眼神,則是另一種自我宣洩的伸展台,掏空自己的脆弱需求。於是,炫目的店面櫥窗是伸展台,名流間的書信也是伸展台;裸身的自拍是伸展台,被當成夢露與毛澤東般的普普肖像畫也是伸展台;鏡子內是伸展台,相機前也是伸展台;現代藝術畫作是伸展台,社會運動革命也是伸展台;金碧輝煌的豪宅擺設是伸展台,廢棄車站的土石堆也是伸展台;在情人面前的誘惑姿勢是伸展台,在員工面前的體貼安慰也是伸展台

然而,當展示在公眾之前的自己,比例越來越高,殘留下隱密的、無法言說的自己,成分也就越來越稀薄;坦露在世界面前的自己,變成了圖騰象徵,則那些在完整璀璨的形象之外,零零碎碎、兜不成概念的許多自己,似乎也就跟著一點一點流失。波內洛在影片中花了很大的篇幅,簡直是疲勞轟炸般地,呈現聖羅蘭的男友與事業夥伴貝爾傑,和美國廠商斡旋併購與商標的談判細節;同樣也花了不少氣力,描述依夫聖羅蘭寵愛的法國鬥牛犬木吉,在意外身亡之後,貝爾傑為他找尋相似的狗狗,以延續著木吉存活的表象(貝爾傑顯然就是這種外在形象的死忠擁護者,包括後來的拍賣會中,他硬是要YSL的員工搬著聖羅蘭的巨幅照片到會場去加持),這兩者似乎都是在追逐著某種簡單化約的存在價值,而當這種純粹形象化的意念越發地走向極端,聖羅蘭內在的世界,也就越發無法抗拒地面臨崩解。



原本,波內洛的電影一開始時還刻意維持著寫實的氣氛,甚至還清楚地標示出事件發生的年份,但隨著劇情中聖羅蘭的精神狀況越來越不穩定,電影的敘事也漸漸鬆脫了時空的限制,自由且恍惚地跳躍起來,整個作品也就更接近於它所反覆陳述的展示概念。而此時所展示出的,變成了一種難解的心靈狀態,一種錯亂紛雜的精神幻境,將聖羅蘭1975年因崩潰而至北非故鄉休養,到1976年哈薩克系列發表的創作巔峰,推向了不只是故事情節的最高潮,更在真實記憶與想像,如腦海漩渦般的扭曲擾動之中,讓畫面中那華麗奔放、充滿動力的伸展台時裝秀,化為生命、死亡、慾望與藝術的展示場,因而震撼無比。

從影片一開始時,不斷出現莫札特d小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d小調同為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最後騎士長雕像把喬凡尼拉進地獄時音樂的調性,請參見「負面的魔力」內文),有著如風雨欲來的陰沉,彷彿某種內在的驅力要將他拖往渾沌不明的境地;到影片後段,最具野心的大型時裝秀中,所播放那卡拉絲演唱、普契尼『托絲卡』裡的詠嘆調「為了藝術為了愛」,如同他對魔鬼獻身的誓約、對上帝乞憐悲慟兩者都是片中聖羅蘭刻意在唱機上播放來聆聽的),似乎都象徵一種不悔不妥協的傲氣(唐喬凡尼即便被拖下地獄也不願懺悔),但也暗示了一種虛無的絕望感。

除音樂外,情節也同樣地首尾呼應。影片最開端,1974年聖羅蘭化名躲進旅館,脫去衣服眼鏡,在黑暗的陰影中,背對著鏡頭,拿起電話向雜誌社的記者,傾訴他在北非戰爭時所受到那最深刻致命的恐怖創傷(但訪談內容隨後便被貝爾傑以訴訟要求禁止印行);而影片的最後,新聞界盛傳著聖羅蘭已經過世的謠言,甚至報社連訃聞標題都已經下好,於是,貝爾傑帶著一群記者(包括貝特杭波內洛自己飾演的報社編輯),來到聖羅蘭的工作室,開門叫道:依夫,打個招呼吧!讓他們知道你還活著。



煙不離手、黑框眼鏡、自戀笑容,這正是依夫聖羅蘭,一個永遠沒人能夠看到他背後的陰影,但卻連活著/存在,都需要對這個世界,擺出一種展示姿態的偉大藝術家。

(全文完)
Huesd 2014-12-22 09:19:02

非常不錯的電影,我喜歡,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