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膚之侵》&《湯姆在農莊》&《依達的抉擇》
《肌膚之侵》Under the Skin 強納森葛雷瑟 2014年作品
直到影片的最後,我們才終於看到了英文原片名中,所謂「體膚之下」Under The Skin那個東西的樣貌。這是個極其震撼的時刻,藏在裡面的異形怪物張著圓大的雙眼,凝視著已經鬆垮空虛的外在皮囊,而那張美麗臉龐上的明亮雙眸,卻也回望著那黑黝黝、無比神秘的內在,恍若這曾是緊密一體的兩者,從未曾真正地看見過對方的真實樣貌(而想想,這確實也是,但誰又不是呢?)。
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對於未知的事物,我們總希望能夠界定出一個較清楚的屬性,以逃避無知的恐懼,但偏偏創作者卻殘忍地不給予任何稍較清楚的暗示,我們也只好猜測。最理所當然的選擇,自然是外星人,而影片所刻意塑造那冰冷、荒蕪、頹傾、硬脆的氛圍,確實也很符合我們對科幻電影的印象;當然,鬼魅妖怪也可以是很恰當的想法,因為故事中那種陰暗、恐怖、魅惑、殘忍的情節,的確也接近我們對恐怖電影的想像。但我實在太被影片那最後的段落所吸引,那四目相對畫面所流露出的驚異、疑惑、著迷、恍惚的情緒,是遠遠超過類型框架的,於是我很難不產生一些脫軌的聯想。
影片中另有一個離奇又詭異的地方,也讓我既意外又入迷:路邊獨行的男子,被那黑髮紅唇、開著白色廂型車的美豔女子所吸引,一路被帶到某個幻境的開口後,在肉體誘惑下,他一步步陷進了深不見底的濃稠液態世界裡。裸體的男人沉浸漂浮在黑壓壓宛如羊水的無邊界空間,看著另一個男人也在那兒漂呀漂的,一瞬間,那個人的內裡突然被吸空了,像是打成了汁抽送到另一個世界去,而眼前,只剩下那乾乾癟癟的一層皮。
這實在是太妙了,妙到簡直就像是一篇隱晦艱澀、論證意志與表象的論文,使得我無法單純地接受用外星人或鬼魂來理解它。
然後我意識到了,主宰這整個故事中心的,都是性,而且是不太帶有雜質、直覺、本能的慾念(即便是海灘邊丟下幼子想救回溺水妻子的男人,也像是純粹地訴諸直覺),它不斷呼喚著人內裡最深最不可測的本質,帶來一種強烈而無法遏抑的衝動,成為一種最堅決的生命意志,然而,這樣的意志,卻反而不斷引誘著人走向幻滅死亡之途,多麼弔詭。而這部影片所呈現在我們眼前,那股幽深神祕的誘惑力,卻又來自於最淺顯、最單純的表象:人類血肉之軀的外貌,也同樣充滿挑釁。
我們也可以用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部玄之又玄的電影。或許,根本並沒有所謂的外星人或是鬼魅,那個藏在蛇蠍美女體內的,只是單純的生命本質,每個人體內都有,主宰著我們一切存在的肯定,只不過,她那內在的本質,尚未被理性或道德所馴化而已。她必須執行著更高意志(種族意志?)所交付的某種任務:將獵物吸引到陷阱裡,讓他們內在的本質被抽空,還原回到最初最原始的生存意志之中。而她所憑藉以釣取獵物的餌,是她外表所顯現的那層薄薄的美麗與性感,可以強烈刺激著男人的生殖本能,然而,當她越來越意識到外貌表象所代表的價值與意義之後,裡面那個冰冷無情的生命意志,便漸漸開始失去了它的原始性,最後,便註定要被更原始的力量(性與恐懼)給毀滅。
在這部看似極度壓抑、甚至冷靜到有些平淡的作品中,其實充滿了許多精彩而激烈到強悍的對比,可供我們盡情地過度解讀。那是關於空曠巨大充滿生命野性的自然景觀,和狹隘小鎮中彷彿目空一切的漠然面孔,兩者間的對比;那也是關於窄小封閉的箱型車或晦暗壓迫的建築體,與邊界被抹去的純黑或純白虛無空間,兩者間的對比;那還是性慾的生命衝動,與寂滅的死亡誘惑,兩者之間的對比;那更是沒有人摸得透徹、看得清楚的內在生存意志,與我們藉以理解世界、而世界也用以評斷我們的皮相外觀,兩者之間的對比。而說是對比,其實也是融合,我們不僅在片中看到了兩種極端,卻也看到兩者交雜共生、互相含納的灰色地帶。
於是,這部電影便成為了一則現代寓言,雖然不帶情緒地說著看似簡單、平鋪直敘的故事,卻以一種催眠式的、夢魘式的氣氛和語彙,去挑戰你對人類、對世界的理解,體膚之下的一切,縱然詭譎難測、神秘幽深,而體表之外的現象模樣,卻也並非那麼單純淺薄、一目瞭然,甚至,它也可能會回過頭來,干擾了內在的意念。這樣的論述,也確實是絕妙無比啊!
《湯姆在農莊》Tom à la ferme 薩維耶杜蘭 2013年作品
叔本華經典著作【意志與表象的世界】中的悲觀主義,影響到二十世紀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中對於死亡的論述。他認為,只有當一個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那樣恐懼與焦慮的情緒,才能把他自己和其它的一切區隔開來,意識到自身存在與其它存在之間的根本不同,進而去理解生與存在的意義。
再往回追溯到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的理論,他認為,人的內在有著生存和死亡兩種本能力量,生存本能比較好理解,就是自衛、自足與延續種族的衝動和欲望,而死亡本能的爭議性較大,他認為,那是一種生命企圖回到原初無生命平靜狀態的內在力量,是一種破壞攻擊的驅力,它可能產生出自虐自毀的欲求,也可能因生存本能的壓制而轉向,成為對外界侵犯爭奪的渴望。而正因為心理狀態的錯綜複雜,本能與本能之間、文明與本能之間,相互衝突又相互滲透,生存本能中最重要的性本能、性慾,也就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死亡本能,具有攻擊性與自我毀滅性(生物面臨死亡恐懼越大,性慾就會越強),而這樣的破壞危險性,也回過頭來加強了性慾中的親密與深度。因此,死與生、死與性間的交集,就有了極耐人尋味的詮釋空間。
天才青年導演薩維耶杜蘭的《湯姆在農莊》,改編自《男情難了》Lilies劇作家米榭馬克布夏的同名舞台劇,講的是情慾世界宰制與受虐的詭妙心理,也正就是對於死與生、死與性間恍惚地帶的細膩描繪。
薩維耶杜蘭常會讓我想起同樣年少得志的法國導演佛杭蘇瓦歐容,他們同樣都非常著迷於曖昧複雜的情感關係,與其中微妙蜿蜒的心靈轉變,歐容一度非常著迷於虐與被虐的情慾對抗,還曾改編同樣專擅此道的德國名導法斯賓達的劇作為《乾柴烈火》Gouttes d'eau sur pierres brûlantes。然而,更早熟的杜蘭,在詮釋這樣的題材時,卻選擇將整個由主奴位階所產生的情愛慾望,壓到了更深處的內在本能中,挖掘出死亡,那個人們刻意視若無睹的龐大陰影。
因此,這部充滿著情慾張力的電影,最撩人也最悶濕的時刻,便來自於猛然的暴力性,那戳刺傷口的痛楚與快感,不斷喚醒了死亡氣息籠罩下生(性)的慾望。還不只是湯姆肉體上所受的脅迫凌虐,那肌膚的接觸、喘息的逼近、傷疼的呻吟,都帶著濃烈的性愛氣味,還包括湯姆反向過來利用語言的挑釁逗弄(不在葬禮上致詞,餐桌上的性愛告白,對假女友的威脅),造成心理上的震盪與刺激,也同樣誘發了這情境下施虐者的歡愉與衝動。
也正因為這一切暗潮洶湧的慾望,全都被罩覆在死亡/虛無(否認)這一層薄薄的膜下,或許每個人都看得穿,卻沒有人願意/能夠刺破,在強烈的悲慟哀悼的寂滅慾望之中,它更有一種搔不到癢處的魅惑,只能不斷地渴求、不斷地摩擦。
影片的最後拍得極為精彩。在性愛(或許)終於發生/血腥往事終於揭露後的第二天早上,湯姆起床,原本分別擺在房間兩端的床,變成了兩張併在中央,迷迷糊糊的他在農舍與農場之間尋找著「家人」蹤影,眼前就像是第一天他剛到達這裡時的景象重現,忽然間,他醒了過來,決定逃走‧‧‧逃離了廣袤無邊的魁北克鄉間農場,逃離了那條看似沒有盡頭的路,逃離了死去愛人鬼魂縈繞的農莊,回到了夜裡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蒙特婁。湯姆的手緊握在方向盤上,兩眼失神地看著前方,一如他第一次試圖逃走卻又折返的模樣,那絲毫不是歷劫歸來的安慰,而是遠離危險與恐懼魔咒後的空虛,內在似乎有個聲音不斷呼喚著他回頭、回頭、回頭‧‧‧
薩維耶杜蘭是個極其獨特的天才,不只是他將這個故事,拍出了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驚悚、邪惡、糾結與黏稠,功力絲毫不下於驚悚片名導,而更在於他聰明地透視了人與人間無處不在的宰制受虐關係裡(情人、非情人、母子、兄弟),那屬於性的張力,屬於死亡的勾引。那麼複雜糾纏的情意結,那種無法用語言詮釋分析的本能性,竟就在如夢魘般的驚愕與恍惚之間,從他的鏡頭裡洩漏了出來。
《依達的抉擇》Ida 帕威帕利科斯基 2013年作品
面對死亡,也就是把人的生命看作必然走向死亡的生命,我們才能真正地和自己的生命與存在有了關聯,而更進一步,能夠理解生命其實是純粹而徹底的偶然。
波蘭電影《依達的抉擇》有兩場「葬禮」,帶來了影片中最清楚的兩次轉折,逼著必須直視死亡的依達,回過頭去認清自己的存在,並不得不在原本看似毫無疑義的生命裡,面對起兩難的抉擇。
而這部片最奇妙之處也就在此,我們看到了這個原本乾淨如白紙、沒有過去的女孩,在即將誓願成為修女之前,被要求去拜訪她的阿姨,理解自己的身世,於是,一層又一層原本不屬於她的身分定義,開始無法抗拒地強加到她身上,而歷史中埋藏的苦痛血淚,也一點一點地滲透進她生命裡,於是,原本純粹的堅信與執著開始鬆動,眼前的道路也逐漸恍惚。
這讓我不得不想起希臘悲劇裡,那強大得不可違逆的宿命,還有那雖然被擺弄在眾神的股掌之間,卻仍必須挺直著腰桿去正視命運的悲劇英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事不關己的人生,多麼自由、多麼簡單、多麼輕鬆,但人卻非得要不斷地往自己身上,加諸一項又一項的界定,種族、信仰、親情、歷史、政治、情慾...結果駝著重重的記憶,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這是多麼大的悲哀?就如同影片一開頭時,依達將自己從未曾見過的耶穌容貌,透過想像,把色彩輪廓塗抹在塑像之上,讓它成為寄託信仰的形象,這是人無法對抗的內在慾望,面對著龐大無邊的恐懼與虛無,必須透過種種可能與非可能的想像聯繫,去放置並理解自己的存在。
那麼面對理解了之後,又該如何呢?是該想盡辦法再剝除生活與命運所扣上的枷鎖,試圖返回自己最接近原初的單純無羈絆狀態,以遺忘或釋然,尋求心靈上的解脫平靜?亦或是索性投入命運所給予的一切,勇敢地去承擔忍受它所帶來的沉重煩惱,並盡己所能地去探索生命中的任何可能性,包括死亡?這不僅只是依達的抉擇,也是每個人在注視了自己脆弱微小的存在之後,所必須要做的抉擇(當然我們多數人,還是會選擇不去太清醒誠實地看待自己的生命,而用塗抹上濃重現實色彩的謊言,來自我欺瞞)。
影片陰鬱的黑白攝影、精巧切割的景框,幽深神秘的廣大樹林、多樣交雜的音樂(從巴哈清唱劇到莫札特朱彼得交響曲到柯川的Naima 和Equinox),交疊出獨特的視聽魔力,也強化了時間空間的廣度與心靈的縱深。而給了我最深刻感觸的,其實是影片後段在樹林深處挖掘的段落,那讓我不禁聯想到了一本英國小說:【叔本華的望遠鏡】Schopenhauer's Telescope,它的故事描述在中東歐一個不知名的小鎮裡,深冬某日,一個男子賣力挖著深洞,而另一個男子在旁邊與他閒聊的故事,同樣探索了屠殺、歷史、記憶與哲學,文字中流露出一股人生徒勞無望的悲觀氣息。而在電影裡,我們也看到男子一鏟一鏟奮力地挖著土,兩個女子在一旁觀看的畫面,最後,男子精疲力竭地窩在自己挖出來的窄小深洞裡,抱著頭告解了自己的罪行,而這,又再呼應到影片前後曾重覆出現,修女們在圓形坑狀空間裡對著耶穌像禱告的俯瞰鏡頭,兩相對照,不也正透露出某些悲哀無奈的人生真相嗎?
無論是入世或是出世,我們都一樣地困在生命所給予的有限框架中,掘著自己的墓,只不過是挖出來的洞,大小不同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