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  （文中有雷雷雷雷雷雷雷）

十來年前，當我閱讀楊馬泰爾的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時（當年這個作品獲得了布克文學獎，這個獎是我閱讀當代英語文學的指標），並不特別著迷於故事中的人物身世，以及那奇幻的汪洋漂流歷程，卻只單純地被那故事急速翻轉的結尾，給驚駭得目眩神迷，以致於根本無力也無能去思考，這整本小說中最核心的結構所在。

奇妙的是，當這個故事終於被影像化之後，我進了戲院，發現到那精巧豐富的故事情節被刪減了，那充滿奇觀的視覺效果似乎更教人分神迷亂，而小說中那複雜曖昧的情境與心理描繪，也因此被限縮了，但這一切，卻反而讓我看到更驚人的內在力量與結構，那是關於人，與神之間，永無止盡的對話與對抗。

順著情節的層次來看，人與神之間，最淺顯也最平常的關係就是宗教，透過神話、歷史、經典與儀式來理解神、來親近神，也同時藉此去認知生命與世界。影片中年少的Pi，熱衷於接觸各種不同的宗教，透過信仰去探索人生，然而他的父親，卻是個理性主義者，對他來說，冰冷真實的科學知識，才是了解宇宙萬物最好的方式，而這也是一種信仰。他告訴Pi：當你同時信仰三個不同的宗教，就等於沒有信仰。

而船難之後的不可思議的漂流，帶來了第二層人與神之間的詭妙關係。我們看到了男孩在飢渴與恐懼（怕老虎餓極了會吃他）交迫的情況下，初次完成生命中的第一次殺戮。導演將這個段落拍得情緒沸騰，男孩在震盪不安的鏡頭前，拚命地搥打他捕來的大魚，最後失控地哭泣、道歉，他說：感謝毗濕奴神化身為魚，解救他免於飢餓與死亡。這是第一階段，對神施予憐憫的崇敬，對自然的感恩。

接下來另一個極端情緒化的段落，發生在第二次暴風雨的來臨。男孩和第一次在貨輪上看見暴風雨時同樣地興奮，狂喜地讚嘆著自然界的壯觀與神奇，他甚至要那隻正開始與他和平共處的同伴：理查帕克，與他一起分享這景象，但卻只見那驚恐的老虎，畏縮地躲著。男孩突然間發怒了，他對著天吶喊：祢奪走了我的家庭，我的一切，這還不夠嗎？為何祢還要嚇牠？這是第二階段，對殘酷自然的怒吼，對無情神祇的抗議與憤怒。

最後，他們漂到了那個既寧靜又美好、有著食物與水的美麗小島，男孩與老虎開心地留了下來，但到夜裡，他才發現，這天堂般的世外桃源，卻有著神秘的吞噬威脅，是肉體的，也是心靈的。在這裡，雖然情緒已無波瀾，卻似乎帶著對於神，更進一步的懷疑：伊甸園只是假象、天國只是腐蝕精神的麻醉藥，追尋這空幻的應許之地，只會導向更麻木的虛無與不變的死亡。

看來如此悲觀，不是嗎？然而，就當Pi被救到了墨西哥的醫院裡，對著日本船公司的調查員，說出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後（也就是當年讓我閱讀理智潰散的大翻轉），又揭開了第三層人神關係的辯證。電影的編導刻意將這整個故事，強化為帶著後設性質的訪談錄，ㄧ方面讓不可思議的情節，帶著敘事者主觀的朦朧色彩，ㄧ方面也刻意透過來訪的作家，代表觀眾去客觀地理解，最後還說出了小說裡，並不曾講得那麼直接了當的關鍵句：你，就是理查帕克！

於是，透過這樣的理解，再回過頭去看這段奇幻漂流，特別是裡面男孩與老虎的關係時，便格外地耐人尋味。

成年後的Pi不斷地說，是理查帕克救了他的命。理查帕克究竟是什麼？牠是正義的執行者（殺了凶暴陰險的鬣狗），牠也是恐懼與威脅的化身，牠逼迫著你必須殺戮獻祭以求生存，牠有時也會順服你的需求，牠在你人生最孤獨最無助的時候給予陪伴、帶來安慰，祂也會在某個時刻，頭也不回地離開‧‧‧牠，只是你眼中的反射。

而這，不就是神嗎？

如果這一切都只是想像，拯救了男孩逃離絕望、無助、創傷與記憶，找到了存活的力量，獲得了救贖，那確實就是神蹟啊！只不過那神蹟，是完完全全地來自於自己，那幽深難測的心靈之中。「你就是理查帕克」，人與神之間，在此竟合而為ㄧ。

在觀看電影《少年Pi的奇幻漂流》後，我不禁想起了柏格曼，想到了《假面》Persona，也想到了本片導演李安當年到瑞典法羅島見到大師時，那情緒激動的擁抱。正是父親威權的陰影，讓柏格曼終生不斷地在作品中，追尋著神與人之間，那永遠難解的大哉問。而似乎一直都在作品中，努力描繪著龐大的父親形象，並試圖讓父親理解接納的李安導演，也彷彿在這部片中，藉著人與神之間的微妙困惑的正反合，去建構了他所深深著迷並不斷反芻咀嚼的親子習題。

無論是神與人，或是父與子，其間的意義都像是π這個無理數般，只有無限延伸才得以越來越接近的值，永遠沒有絕對正確的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