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沙漠》Il deserto rosso     1964年 米開蘭基羅‧安東尼奧尼作品

這幾個禮拜，誠品講堂文學課，在楊照老師的帶領下，回頭再去細讀了波特萊爾的詩集【惡之華】Fleur du mal，以及福樓拜的小說【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驚喜地讓我看到了這些偉大創作中，之前被我忽略又漠視，那源自於社會時代背景與藝術創作理念的寬闊視野。

也因此，當我再次欣賞安東尼奧尼的《紅色沙漠》時，不禁讓我驚呼，這部作品，根本就是二十世紀的「惡之華」與「包法利夫人」嘛！

「惡之華」

無疑的，安東尼奧尼是電影史上最偉大的現代主義詩人。

正如同十九世紀偉大的現代主義詩人波特萊爾一樣，他們都是透過詩人的眼，對於工業化城市中，那些人性的疏離漠然、醜惡沉淪與現實庸俗，以獨特犀利又感性的直視，從中昇華出動人的美感來。

《紅色沙漠》就是這樣一部既殘酷又美麗作品。

安東尼奧尼在電影裡，給予我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噪音。一開場，那喧囂刺耳的工廠機械噪音，搭配著失焦朦朧的空鏡頭，立即就如怪物般出現，惡狠狠地擠壓起觀眾們不安的情緒。而奇妙的是，飄浮在這一切之上的，卻還有著一個女高音悠自的吟唱，彷彿那些雜音正是她歌聲的伴奏（到了後來安東尼奧尼才揭曉了這吟唱的由來）。

從此之後，那近乎暴力的、凌虐的聲音刺激，便不斷跟隨著劇情而出現，有時候是真實背景中工廠、機械、船隻的聲響，有時則是暗示著角色內在心理衝突的音效，甚至是難辨虛實的尖叫聲，在在都擺出了挑釁的姿態。

而在影像上，無論是女主角莫妮卡維蒂穿著窄裙與高跟鞋的腳下，撥動著的破報紙、搖晃著的鬆裂水溝蓋，或是眼前那煙囪的毒氣與火燄、海水上泥地裡流動的污油．．．或大或小，這些擾人的特寫畫面，也都精確地點出了某些難堪、困惑的真實。

然而當這些帶著利刺與粗礪表面的片段，被融入一個龐大的、空洞的、冰冷的背景裡時，一個高度工業化的、疏離堅硬的、危險恍惚的生存世界，就鮮明立體地被建構出來了。而這樣的世界，雖不見得必然或全然真實寫實，但藉著安東尼奧尼精準又帶有透視力的眼神，整合出了一種屬於殘敗、灰冷、孤寂的風格化空間，並在凝視中，散放出一股異樣詭譎的美感與詩意來。

不只是批判，更不是頌揚，而是惡夢中蹦現出的奇異華彩。

 「包法利夫人」

如果只把電影中「有劇情的事件」組合起來，《紅色沙漠》似乎講的是一個女人外遇的故事，而正如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般，它所說的其實遠遠超過一個紅杏出牆的事件。

影片中有一段看似無謂的閒聊，莫妮卡維蒂所飾演的女主角朱莉安娜，問了李察哈理斯所飾演的男子卡拉多，「你是左派還是右派？」卡拉多並沒有正面地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長篇大論地演說了起來，他說，人們究竟相信些什麼？人性嗎？或許一點點吧！正義？也許更少一點。進步？應該更多一些。

這段話顯示出卡拉多這位不得不繼承父業的實業家之子，對於眼前這世界的變化（為了追求進步，人性與正義正在衰敗中），或許，還算是有點清醒的。

而對我來說，整部電影裡對於這環境的現實，感知最清醒也最敏感的，就是看來神經兮兮的朱莉安娜。我們常常都是透過她的眼及耳，去體驗這個世界的恐怖，對自然的污染、巨獸般龐大的工廠機械、充滿窒息感的空曠、淒清死寂的街道、尖銳刺耳的聲響、無聲無息的疾病威脅、濃霧中鬼魅般的人影．．．你可以說，那是她脆弱精神狀況的投射，但也更可以反過來說，只有她那纖細的心靈與思緒，才能夠清楚地看到這世界，那張牙舞爪的兇暴與喧嘩。

所以，在影片中，也只剩下她，仍然存有直覺與幻想的能力。她在黑板上隨手塗抹的畫，那線條與顏色的對比，反射出她內在的矛盾與衝突；而她隨口述說的神秘故事，則充滿了自由、和諧、明亮的美感，彷彿是個遙遠迷離的夢境，讓整個僵硬緊繃的敘事線，突然間鬆弛了下來，從真實的空間裡超脫而出（也呼應了片頭那兩種聲音的對應）。

正因為清楚看見眼前的醜惡，所以才能夠（需要）幻想；而那些已經麻木的庸俗大眾，則只能無謂地浸泡在現實泥淖之中，自我欺瞞、無能掙扎。這樣的對比，不正就存在於【包法利夫人】那瑣碎與幻像的深處嗎？

然而，朱莉安娜卻其實是個比愛瑪包法利更具有自覺性的角色。就當她經歷了疫病的恐慌與被欺騙的崩潰之後，終於，她投向了卡拉多的懷抱。激情過後，面對著這個與她發生一夜情的男人，她淡漠地說著，精神科醫師們總是要她試著回到現實，而現在，她終於做到了：她成為了一個不倫的妻子。

對她而言，偷情出軌，無關愛情、並非慾望，更不是浪漫的情懷與束縛的解脫，而是她與這個世界對抗所擺出的一種姿態，是溺斃前虛弱的一聲叫喊。

但是，安東尼奧尼並沒有如福樓拜般，讓他筆下的女主角悵然地走向死亡。在影片的最後，他似乎又繞回到了影片的開場，讓朱莉安娜穿著一樣的外套，以同樣的姿態與步調，帶著孩子，又來到工廠的廢棄物囤積場中。遠方，那工廠的煙囪一股股地冒著劇毒的黃煙，鳥兒們都已經學乖了，不再會飛經過那個地方．．．．

這是個典型的安東尼奧尼式結局，沒有解答，也找不到出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