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態度各異的紀錄片

記得第一次參與金穗獎的這項活動時，決選會議中討論得最激烈充分的就是紀錄片這個項目，而兩次看片下來，其實我也覺得在這類短片競賽中，紀錄片常常比劇情片還來得更吸引人，並且可以提供更多的思辨，不只是對於紀錄的主題，更是對於創作這件事的本質。

和劇情片相較，紀錄片導演的態度，對於作品而言，往往是更鮮明而且關鍵的。在這次入圍的幾部紀錄片中，就可以看出非常清楚的對比。

第一種紀錄片創作者，是以非常主觀，甚至是強勢的態度去引導觀眾，影迷們最熟悉的，莫過於美國紀錄片導演麥可摩爾的作品。

《狗吠火車》紀錄的是一位環保工作者致力於保護海岸線不受開發而破壞的身影，主旨當然就是宣揚綠色家園與永續生存的理念，對於這個領域，除了垃圾分類外我幾乎沒有任何涉獵，所以對主題並沒有太大的想法，但是對於作品本身，我就有話要說。記錄片要做為一個藝術作品而非宣導短片，除了形式外，人性的厚度是非常重要的，這部作品戮力於闡述紀錄者與被紀錄者堅信為正確的事物，卻幾乎完全沒讓我們看到絲毫感情的涉入或內在的掙扎，那位環保工作者被捧得高高在上，被洗淨修飾得幾乎沒有人味，我不認為這和莒光園地的政令宣導有什麼差異，絲毫沒有激發我的任何感動或熱血，只覺得味如嚼蠟。

 《不能戳的秘密》遠比《狗吠火車》更麥可摩爾、更努力地在推銷他的觀點，用大量科學理論與證據，去批判當局對於禽流感的鴕鳥心態，更勇氣十足地挑戰許多流行病學大老們的妥協與鄉愿，簡直就像是壓著觀眾的頭去直視並吸收他所要你知道並認同的想法。或許真的學到了麥可摩爾咄咄逼人的強悍論理，卻似乎忘了麥可摩爾最厲害之處，不只是大量片面證據所堆疊出來的壓倒性觀點，而是在於他擅用感性與深情的語言，去逼現觀眾民粹式的激動與認同，而這點在 《不能戳的秘密》中可說是付之闕如。創作者不留任何餘地地強奪了整個事件的詮釋權，卻在生硬的說理中，無法讓人五體投地地任由他操控自己的想法，就算他說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實，我卻還是有著一肚子說不出的疑惑。

還有一類作品，創作者並非強勢地告訴觀眾「你該怎麼想」，而是婉轉但意圖十分明確地導引觀眾的思考。《情深大地》以一對母子的登山所見，呈現無比美麗壯闊的景觀，以及不言可喻的親情，觀眾同時能看到大自然與渺小人類的對比與聯繫，以及世間萬物之美與歲月流動的痕跡，視覺極其震撼，也同時能感受到暗湧其中的些許深情。實驗類入圍作品《生靈》也是一部紀錄片，看似冰冷靜態地紀錄養豬殺豬的過程，但駭人的畫面與最後簡短的文字，清楚地彰顯了創作者的觀點與態度，這部作品雖短但震撼力十足，只可惜前年才看過一部非常類似的紀錄片《沉默的食物》Our Daily Bread，它把對生靈的哀憐擴大到對生命與存在的無奈感嘆，在無法揮去《沉默的食物》的巨大印象之下，《生靈》的觀點（非技術與形式）就無辜地變得非常初級簡單了。

另外一類創作者，選擇的是盡可能客觀冷靜地紀錄他的對象，讓觀點與想法，自然而然地從主角身上流淌出來。這樣的做法有著相當大的風險，首先，他所紀錄的對象與題材必須要確實有趣，是有材料可以去挖掘的，不然就會像學生作品中的《衣些事情》般，變成自得其樂但旁人無聊到翻白眼的類家庭錄影帶，我唯一感到好奇的，是究竟有幾個人，會想要知道不成氣候的服裝設計科學生的創作心情呢？

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由天下雜誌所製作的《綿延的生命》。這部作品所紀錄的對象：成露茜，就是一個極其豐富又極其有趣的題材，不僅是因為她跨越不同時代、見證世界劇變的生平經歷，還包括她本身散發出的魅力、堅強與熱情，再再都讓影片充滿著吸引力。而相形之下十分沉潛、不搶鋒頭的導演，流暢地拼接他精心篩選的素材，並用安靜、溫柔又帶著感情的鏡頭，娓娓道來，效果便十分出色，不僅有厚度，也有感性的張力，成就了一部動人的作品。

不過有時雖然題材是有趣的，但是內容篩汰上的功夫，或者敘事的情緒力道如果不足，也同樣拍不出好的作品。像是帶有濃濃懷舊氣氛的《落蕃》，講的是金門人移居馬來半島的歷史，以及在當地形成的獨特風土文化。創作者用類戲劇的方式呈現過往故事，再加上老照片與訪談的輔助，呈現複雜的移民情懷，不過這部作品想講的內容似乎太多太雜，焦點因此變得渙散，找不到可以專注投入的重心，而敘事者冷淡與旁觀的態度更削減了張力，感覺就像是一段走馬看花、不太讓人有感觸的新聞專題報導。

說到懷舊，就順道提一下今年入圍的幾部帶有懷舊氣氛的劇情片作品。《紅龜粿》和《小金球》都是努力要找回復古童趣的作品，《紅龜粿》刻意帶著童稚般滑稽跳躍的想像力，但編導光就最基本的故事架構和敘事能力都明顯有問題，更別說要在嬉笑中呈現出甚麼情懷，只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小金球》以九份為背景，試圖連結兒童的彈珠遊戲與老一輩的淘金夢想，形成一種緬懷往昔的諧趣，可惜的是，故事說得鬆鬆散散、暗暗淡淡，光是看就得死撐著眼皮了，更遑論去探究其中的意念。

相較之下，以客語發音的《裙襬上的夏天》就顯得工整許多，雖然沒有甚麼值得驚呼或讚嘆不已的亮點，但舒緩的、抒情地描寫青春、情愫、南台灣的風土人情與熾烈陽光，透露出對家鄉與舊時代的遙想，確實是讓人心曠神怡，而且能夠自在地投注情緒，也多了耐人尋味的餘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