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短篇小說式的電影

很多時候，劇情短片可以很像短篇小說，在不大的篇幅中說出一則動人的故事（寓言），凝聚出一種看人生、看世界的觀點。不過正因為其短小，想堆砌起排山倒海的情緒浪潮，或探掘出哲學家般的思考深度其實並不容易，所以清楚的概念與有力的爆點（收尾）變成是很重要的樑柱。

然而老調重彈，有了骨架，故事細節的鋪陳更是重要，作品的意趣、創作者的人文涵養都是在這許許多多微小之處中展現。就如同每一本（篇）好的小說，都可以是一部好的推理作品，電影也一樣，是創作者和觀者（讀者）之間的一場鬥智棋局，雙方透過自己的人生經歷、創意與想像力來進行對奕，創作者必須透露出足夠的線索，讓觀影者去揣測接下來的發展，而如果創作者可以玩出高於觀者一籌的精彩招式（無論是技巧或是內容），便有可能達到令人震撼或是驚嘆的效果，反之，如果所以技倆都在可預料範圍內，或者根本鋪陳不足、像是廉價陽痿的惡搞，自然會被觀影者棄如鄙屣。而這一切掌握著心路歷程與劇情轉折說服力的關鍵，都在於細節之中。

今年入圍的幾部大玩Kuso創意的作品，概念都是有趣的，但全都敗在內容的粗糙中。看似節奏緊湊的《死亡凝像》，講的是一個愛上死神的攝影師，影片大玩陰鬱冰冷影像風格與血漿噴發效果的突梯趣味，導演賣力地跳躍在時序空間中，想打破可能的死氣沉沉，但一個概念玩了太久，卻不見新的刺激，到影片一半之後，新奇的創意已經變成嚼不爛的粗梗，而雜亂的敘事，以及那一路恐怖到底的文藝腔對白，更是讓人心狂火著，至於最後有沒提出什麼對於愛與死的嶄新創見，說實話，我已經被又臭又長的老太婆裹腳布給薰昏了。

至於帶有後設及類型趣味的《迴旋曲》，搞出那麼多類型橋段算是挺費心的，但每一個類型，似乎完全都沒挖出任何好笑的、驚奇的、關於類型內在或對於創作本身的新穎想法，只有粗淺皮毛的模仿，毫無鑽研內在的諧趣，可能比電視綜藝的搞笑短劇還不如。

賣力搞笑的《Dear John》和《面交男》算是稍有自覺的作品。《Dear John》將文藝通俗劇中絕望的循環（我愛她、她愛他）拿來玩鬧調笑，走的是清新無腦的秀逗路線，雖然不夠好笑也沒啥驚喜，但至少看了沒什麼負擔。

今年入圍片中最離奇的，就是請來當紅搞笑團體浩角翔起演出的《面交男》，一個野心勃勃的多線發展喜劇，它再再證明了劇本寫得不夠紮實、導演調度功力不夠，就不可能拍出像《瘋狂的石頭》和《瘋狂的賽車》般，神經爆笑到讓人爽得遍體舒暢的電影。而真正讓我覺得最離奇的，就是這部片和學生作品中另一部入圍的劇情片《yaya'》，竟然編導都是同一人（李哲光），兩部作品天差地別的題材內容與質感水準，真是讓人匪夷所思。

《在夜的盡頭》和《巨獸》則都是非常台灣文學獎式的短篇作品，倨傲作態地講一個不怎麼樣的故事，前者講的是一個歡場女子的秘密，後者則描繪離島當兵時的威權與戰爭夢魘，有時候我會覺得，如果這些創作者多花點心思與創意在故事情節上，而不是在充滿自我陶醉的影像風格或敘事語言上，或許這些作品會更生動一點，而不至於那麼疏離、那麼空乏。不然，就更有勇氣地破格而出，大膽去挑釁觀眾的情緒，讓形式的力量直接帶來衝擊，這樣悶悶的、扭捏的模樣，看了實在很難不生氣。

獲得金馬獎最佳短片的《小偷》，以及台北電影獎最佳短片的《下落村的來電》，則都是製作十分精良的作品。《小偷》的主角是兩個女子，透過夜市裡一場手機遭竊的事件，而慢慢揭露出素昧平生的兩人之間，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的處境。清楚新鮮的概念、不斷堆疊的橋段、豐富的情緒轉折，讓這個輕薄短小的故事，有著非常高的戲劇濃度，非常有短篇小說式的爆發力道。不過，如果當故事背景：臨江街夜市，近得就像是你家廚房的時候，你就會忍不住想去挑剔許多細節，然後發現，這或許該是寫實的故事，其實充滿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情境，而創作者所搭出來的虛假舞台，也並沒有與之相襯的核心意念。身為觀眾的我被推擠到疏離的情緒中，無法感同身受那兩名女子的憤怒與心痛，而這作品本身也沒能凝聚出任何對於愛情與背叛的獨特創見，供我這旁觀閒嗑牙的人去思索，所以，我很難說我真心喜歡這部短片。

《下落村的來電》主角則是兩個男子，藉由山間小鎮偷電纜線的事件，讓兩個生活在陰暗與邊緣的人有了交集，從相反的對立面，到觀察、理解與哀矜，充滿了無奈但也帶著一點點希望。這部作品有著非常搶眼的影像美學，以獨特的色彩與光影，去包裹殘酷悲哀的底層生活面貌，頗有些許鍾孟宏作品的味道。整部作品低調、壓抑、糾結，似乎一直到最後的燈亮才稍稍釋放些許情緒，雖然不容易入口，但不至於引起反感，只是這部片長偏長的短片，明明有著足夠的空間去發揮，卻似乎過度戮力於畫面的經營，以至於人物的塑造扁平得像是在演員臉上貼標籤，完全沒有厚實度或複雜性或魅力可言，正因為如此，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情誼，乃至於心靈觸動與憐憫，感覺都像是硬生生演出來的。所以，雖是個立意良善、氣度寬闊的作品，卻沒有與之相襯的感染力與說服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