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11 23:25:30牛頭犬

2009金馬影展筆記(一)我知道你在那兒

「感覺良好」與否,絕對不是評斷一部電影好壞的標準,無論是就評論者和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或是就觀影者的觀感來說。差異或許只在於,創作者對於觀眾、以及觀眾對於自我存在的醒覺程度。

觀眾不見得只喜歡看「feel good」的電影。像是《絕命終結站》系列或是《奪魂鋸》系列,很清楚就不是要讓觀眾看得愉快的作品,即便殘忍噁心到了極點,甚至已經扭曲複製到反智與濫造的地步,觀眾還是照常買票進場去看這一部又一部漫無止盡的續集片。更甭提那些像是《2012》之類,歷久不衰、死傷更為慘烈的災難電影,即便有著英雄主義、家庭價值與浪漫愛情來調劑,天崩地滅、灰暗悲觀的鋪陳,同樣不會讓人舒服,卻更是票房破錶的保證。只是因為特效和刺激吸引人嗎?

或許,觀看這些讓人不快、沮喪、坐立難安、毛骨悚然的電影,可以讓我們這些渾渾噩噩的小人物,在看到影中人血肉糢糊、命如草芥之際,偶然會稍稍地感受到,自己平凡無奇、渺小卑微的存在,似乎還有些意義(至少還活著)。

當然,絕大多數的時刻,觀眾本身並不會特別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我們或許喜歡稍稍涉入情節中,感受恐懼與刺激,但卻無法忍受毫無保留地被電影吸納進去,因為這樣,那渺小卑微的安全感,就會變得蕩然無存。




《男孩看見血地獄》Kinatay

今年的新科坎城最佳導演獎得主布蘭特里曼多薩,可不是個會和他的觀眾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創作者,從目前看得到的作品《情慾按摩院》、《高潮滿座》到得獎作《男孩看見血地獄》,曼多薩幾近於狂妄地運用強悍的影像與大量的對比意念,對觀眾進行心智與情緒的挑釁考驗。

帶著腐臭氣味的情慾買賣對比著殘敗軀體的身後儀式,銀幕上下對比著戲院裡外的真槍實彈肉體需索,曼多薩在《男孩看見血地獄》裡,接續著他直言不諱的孤傲風格,更兇暴地讓封閉空間的窒息感對比冰冷城市的肅殺氣氛,激發出血肉模糊的震撼與人性淪喪的荒涼,直導出一股存在的卑微與虛無感。

曼多薩毫不客氣地一塊塊拆除了觀眾眼前的第四面牆,一開場還帶著點歡愉氣氛的嘈雜街景,隨著夜幕降臨後,霓虹燈閃起了妖異詭惑的光芒,人的臉孔漸漸地退到了陰影中,畫面也變得冷冽起來。影片的後三分之二,晃動不安的鏡頭幾乎都縮在狹小的斗室空間中,從休旅車裡扭曲放大的細節特寫,製造出一種病態的茫然恐慌氣氛,像支銳利的勾直吊著觀眾的心膽,而到後段兇宅地下室裡不時偶然一瞥的凌虐姦殺與分屍,更直接把那種噁心殘酷駭人的感官鞭笞力道,拉到最高點,直接戳向觀眾。

等到再次天明,市集的混亂吵鬧再現眼前,這時卻變得異常刺耳不適。世界還是照著自己的速度運轉,但觀看的那雙眼,已經截然不同了。

或許對許多人來說,曼多薩的冷酷與狠勁,是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故作姿態,但我卻非常激賞他對於銀幕外觀眾存在的高度自覺,正因為這股自覺,讓他的作品不只是譁眾取寵的無謂消費,而變成是創作者強迫觀眾參與的情緒體驗,而他卻也不像另一位高度自覺觀眾存在的導演拉斯馮提爾般地牙尖嘴利、嘻皮笑臉,那種出自底層的、出自對存在困惑的憤怒與悲傷,對我來說,是極為真切紮實的。



《愛的或然率》Whatever Works

在歐洲逛了幾年後回來,紐約似乎還是伍迪艾倫最能夠找到自己的地方,他的新作《愛的或然率》,有股我們這些伍迪迷熟悉到不行的老味道,光是這點,就已經夠讓人心曠神怡了。

主題還是延續著他老人家從九○年代後期以來紐約電影裡的溫柔感受,也同樣帶著點為自己變得不再犬儒酸澀的辯護意味,告訴影迷們,他在這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年歲,再次回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心境。

情節中同樣充滿了伍迪招牌的世故笑料,當然替代伍迪在影片中現身的賴瑞大衛,少了些伍迪本人的畏縮軟弱、神經兮兮特質,多了些像老兵般的大剌剌與直率,所以感覺上並沒有過往那種讓人笑得歇斯底里的時刻。但伍迪艾倫的輕盈自在是清晰可見的,那恣意大膽的拼貼橋段,那信手拈來的妙語如珠,就像是大畫家閒來無事拿張紙巾隨意塗鴉的素描,有些人看來,簡直是莫名奇妙的垃圾,但對我們這種死忠影迷來說,簡直像是可以裱框的真跡至寶。

最有趣的是,伍迪在這部片裡簡直是毫無忌憚地讓他的觀眾們暴露出來,男主角沒事有事就會轉過頭來面對鏡頭向著觀眾叨唸起來。當然,這樣的步數在三、四十年前年輕氣盛的時候就已經是他使用過的招式了(據說這部片的劇本早在1977年就寫好了,只是三十年後再拿來拍,整個調性應該截然不同吧),但在這兒,卻少了當年《安妮霍爾》中的那股執拗的反叛味,更多了一種和他的影迷之間使眼色般的親暱勁兒,就好像他知道,坐在銀幕前聽他插科打渾、唸個沒完的,都是那些長年追隨著他的電影的老朋友,對他創作中的一切都已是瞭若指掌,他既不需費事耍心機、也不必絞腦汁開發新創意,只需要老老實實地坐下來,用他一慣的調調,開開玩笑,說說他這十年來的人生新體悟,沒什麼大學問,生命不就是這樣,怎樣都成,沒啥不行。。。

《愛的或然率》同樣是一部高度自覺觀眾存在的電影,不同的是,它對於觀眾的威脅性小得多,而它自然舒服、優游坦率的態度更是會讓觀眾「感覺良好」,但是,它對觀眾的選擇專一性卻其實更高,也只有夠老的伍迪迷,才會在這部電影中找到那股懷舊與貼心(意外聽見了《那個時代》Radio Days的老配樂,才意外發現賴瑞大衛也曾客串過那部片),以及那種「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感嘆與平靜。

這當然不是伍迪艾倫最好的電影之ㄧ,但絕對會是伍迪迷們既寶貝又會忍不住想咀嚼再三的珍藏作品。

接下來,你或許也知道我想要炫耀些什麼。看這部電影,讓我不由得想起今年六月在紐約上東城Carlyle Hotel聽伍迪艾倫現場演奏時,那種輕鬆、快慰又帶點感傷、陶醉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