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與妳相遇》Frontiere de l’aube

 

看人家挖肚臍眼，通常不是一件衛生及有益身心的事，不過看專家從肚臍眼裡挖出寶來，也算是奇趣一件。

 

菲利普卡瑞就是個挖自己肚臍眼的箇中好手，這個拍片超過四十年的學運世代老導演，之所以可以保持這麼低調沒名氣又能持續創作、屹立不倒，靠得就是他這手好功夫，永遠溺在自己的人生遭遇中，反覆咀嚼、反覆品味其中的甘美、酸澀，以及最後剩下扎舌刺口的虛空無味。

 

《黎明前與妳相遇》依然是一部典型的卡瑞電影，黑白、冷淡、優雅、簡約、跳躍，他再度透過一個藝術家的愛情遭遇，探觸愛情關係的虛妄、殘酷、不確定，以及愛情死亡後殘留的罪惡傷痕。卡瑞在這方面的觀點，永遠是這麼迷人有趣的（有趣到很多堅信「愛情」的人會覺得自己被愚弄），但他的述說方式卻永遠是那麼朦朧縹緲，有時會看得人恍神昏聵。

 

那似乎也正是卡瑞之所以總是在挖自己肚臍眼，卻又能一直吸引我的原因。因為他毫不武斷、不強迫輸入，彷彿悠哉地把腦海漂過的一個又一個小小片段（或許都是黑白的），丟到你眼前來，任由你去拼組重構，建立你自己的認知，找尋自己的共鳴。像詩一般，每個字詞或許看來零碎、孤傲、不連貫，確能傳神地釋放出感性的能量來。但這也絕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就可以輕易做到的，因為它需要對生命細節的敏銳感受、對宇宙生死的龐大哲學、對創作的徹底透視，還有絕對的自溺。

 

卡瑞的誇張自溺，可以顯現在他一點時髦感都沒有的影像上，明明講的是2007年的故事，背景卻感覺仍像是1968年他的青春時代，而前半段男主角不斷地隱身在陰影中，對比光線下女主角的大量特寫，更可看出鏡頭後的他，也全然失神於情境之中（年輕藝術家與較年長又情緒不穩的女藝人，實在很難不去聯想菲利普卡瑞與妮可的戀情）。而他那偶爾會在安靜寫實到有點顯得呆滯的影像中，突然蹦跳而出的超現實景象（特別是那有日本鬼片效果的鏡像），這回雖然激怒了不少影迷，但或許也確實是他內在被死亡恐怖腐蝕的真相表現。

 

雖然無望的愛情，又如儀式般地又走到死亡，但電影詩人卡瑞，似乎仍企圖告訴他的影迷們，他內在的自殘、懊悔與追尋，還沒有到達終點。

 

PS. 發一下牢騷。這幾年因為工作的關係，每年的金馬影展也只能挑一兩部非看不可的看而已，今年我只看了這兩部，以及High過頭了的《如果‧愛在寶萊塢》（真令人意外，這部片也看得到日本鬼片的效果）。或許是金馬工作人員取了個太詩情畫意的中文片名，許多影迷們似乎抱著看迷離夢幻的黑白浪漫電影的心情來看這部片，結果果然敗興而歸。散場的一路上，幾乎是人人罵聲連連，這樣的憤怒我可以理解，畢竟不是每個影迷都一定要認識卡瑞才能來看這部電影，單純主觀的喜惡是沒有什麼可以批評的。但真正恐怖的是，我似乎聽到了一個看似大學生的觀眾，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機嚷著些狗屁不通的理論來批判這部片（我真想說，媽的，你懂個屁左派），實在讓我忍不住要憤怒起來。親愛的腦殘青年們，當你要擺學術架子去批判藝術品時，請真的多少讀點書、多少涉獵點其他作品好嗎？不要只是去google一下或上PTT發問，拿了個抄來的隻字片語就以為自己真的懂了，抓那點皮毛當成寶來炫，是很可悲的。

 

否則的話，請單純地說你覺得好看或不好看就夠了。

 

 

《我一直深愛著妳》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如果沒有意外，英國演員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將在下個月陸續公佈的影評人協會獎中，有驚人的斬獲，也或許大有機會為法語電影蟬連明年的奧斯卡影后。

 

原本是衝著美國影評對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壓倒性的激烈讚譽，而排除萬難地搶看金馬影展裡這僅有的兩場，在看完電影後，上網查了查導演的來頭，才意外地發現，原來他就是幾個月前我因為撿便宜而在拍賣書店買了並快速看完的小說【灰色的靈魂】Les Ames Grises的作者：菲利普克婁代。

 

【灰色的靈魂】講的是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洛林省戰場前線的封閉小鎮裡，從一樁殘酷的小女孩謀殺案，而擴展開的多重錯綜故事。克婁代以壓抑克制卻帶著些許詼諧與感性的筆調，透過一個小警察的眼睛，描繪事件中相關的人物面貌，並悄悄地探觸他們，以及他自己內在翻滾的黏稠灰暗心靈。情節的鋪陳雖然低調，卻因充滿推理氣味而張力十足，襯以不遠方戰場砲聲如雷的背景，冷眼看著即將踏上戰場的青年與運送上歸途的軀體，放大了人性中的罪惡、病態與虛無，帶出了濃濃存在主義式的氛圍。【灰色的靈魂】展現了克婁代出眾的筆力與涵養，是一部精采得出人意料之外的傑作。

 

克婁代首度擔任導演的《我一直深愛著妳》，同樣以洛林省為背景，雖然時代大不相同，但和【灰色的靈魂】基本上的元素：謀殺、秘密、罪惡，是類似的，而克婁代的鏡頭也有如他的筆般，冷靜低調異常，看不出任何新導演那股迫不及待的炫耀態度。故事描述的是一個剛出獄的中年女子，被闊別十五年的妹妹帶回家中暫住，在簡單的平常生活中，她漸漸從苦痛封閉裡脫身，而找到自己／新生的過程。

 

雖然影片最末尾的那段哭訴與告白的真相揭露，實在稍嫌太過通俗又戲劇化了些（【灰色的靈魂】也同樣有這種非把真相告訴大家的小窘態，或許對我來說，把隱藏的秘密講清楚並不見得真的是最好的選擇），但整部電影其實是沐浴在一種糾結壓抑卻同時又輕柔舒緩的微妙氣氛中。觀眾跟著女主角而進入一個又一個生活情境裡，為她感到提心吊膽、尷尬難堪，卻又看著衝突與緊繃適時地化解，為她又能輕輕地踏出了一步，感到安慰。和【灰色的靈魂】一樣，克婁代最精采的地方，就是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充滿人性的小角色做為旁襯，並使這些人物彷彿一部一部的重唱般，為整部電影搭起了立體又複雜的生命觀點來，也推動整部電影的情緒起伏與動人高潮。

 

當然，毫無疑問地，克莉絲汀史考特湯瑪斯是這部片真正的靈魂，她以一種淡漠的、沉潛的表演方式，融入了導演安靜的鏡頭中，卻又不露痕跡地表現出角色心情的細微轉折，帶給影片張力與動感。而導演對她表演的溺愛，更讓幾乎每一場有她的戲，都是她的表演場，看完全片，對於她兼容清淡與厚實的演技，簡直只有「嘆為觀止」可以形容。

 

也正是她，從眼神、語氣到肢體上，細膩地雕琢出這個角色內在的變化，才能讓最後那一句「我在這裡．．．我在這裡」變得那麼震撼，也似乎逼出了些許導演所著迷的「存在」意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