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斯賓達電影回顧展」懺情錄
法斯賓達驚人的高密度電影產量中,有一部份,是他所熱衷著迷的故事題材,有一部份,則是他無法抵抗、被自己內在動力驅迫著非拍不可的生命寫真。
1978年五月31日,法斯賓達的愛人阿敏梅耶爾(一個不識字的年輕屠夫)在他們同居的家中自殺,數日後才被發現。法斯賓達並沒有參加阿敏的葬禮,卻於七月開拍了《一年十三個月亮》In einem Jahr mit 13 Mondes。驚人的並不是他在25天內便完成拍攝(就他的速度來說並不算快),而是,這部片十一月份就完成後製,並迅速地在法蘭克福首映(那年年初拍攝的《瑪莉布朗的婚姻》Die Ehe der Maria Braun則一直到了1979年的二月才在柏林首映)。法斯賓達簡直像著魔般地讓這部片瞬間成形。
《一年十三個月亮》講的是一個已有妻女的屠夫,為了愛而變性卻自陷慾望與生存絕境的悲劇。或許,法斯賓達正想透過這個身體與心靈皆已殘缺扭曲的怪物(我說的並不是某位前第一夫人),生命中的這段最後旅程,去揣想那逼著阿敏,他情已逝的冰冷愛人,走向毀滅的寂寞與哀慟。
毫無巧合地,法斯賓達藉由片中女兒的嘴,刻意地提到了她正在閱讀的卡夫卡名著【城堡】,而這正是整部片所建構起的氣氛:一個繞不出去的迷宮、一個到不了的目的地。和小說一樣,電影中也充滿了叨絮的人們,他們宛如失神一般地口述著記憶,像是在告訴人們、像是在挖掘自己,也像是夢囈...漸漸地,這個男人/女人奇特的生命故事,就在自己/他者的言說中,一塊一塊地拼組起來。
但那一段一段的故事,是多麼地離奇、多麼地難以致信,讓你不禁會懷疑這些述說者是否還存有理智,還是著魔般的狂想。而除此之外,法斯賓達還更進一步地用尖銳粗礫的干擾,來戳醒刺激觀眾,影片開始不久,那令人不忍卒睹的屠宰畫面,接下來,一個男子在幽暗的房間裡,忘情地掏出他內在的憤恨與瘋狂,而另一個男子,則在大樓的空辦公室內闡述著死亡的精神與意義,然後執行,一個婦人偷偷窺視著他人的房內卻刺耳地狂笑出聲、一個黑道老大伴著馬丁-路易斯歌舞片音樂而俏皮起舞...像是惡夢般,讓觀眾不斷地被驚醒,卻又莫名地又被那恐怖的魔力吸入其中,彷彿也參與了這趟無望的旅程。
故事並不意外地在主角的死亡結局中收尾,但法斯賓達在這兒所擺出的姿態,卻並非他過往慣見的冷淡殘酷,而是驚駭逼人。那錄音機裡叨叨不絕、漫無止盡的自訴,像是耳邊的幻聽揮之不去,而那跳針的唱盤更宛如惡獸般的吼叫,像要一直將你拖到夢魘的最底層,無法逃脫。
這或許也是法斯賓達在電影裡面,最歇斯底里、也最挖心剖肚的一刻吧!
《一年十三個月亮》並不是法斯賓達第一次試圖揣摩他的愛人阿敏的感受。1974年七月他們兩人相遇並隨即展開一段施虐與被虐、宰制與受役的激烈情愛關係後,法斯賓達便迅速地以兩人間的不對等關係,拍了一部電影:《狐狸和他的朋友們》Faustrecht der Freiheit(法斯賓達也將這部片獻給阿敏),1975年的五月就在坎城首映(兩人還沒滿週年咧)。
《狐狸和他的朋友們》這部影片描述一個在馬戲團賣藝的男子狐狸,因買彩券而賺了一大筆錢,還輾轉認識了一個出身富裕中產階級的男友尤金,走進了奢侈享受又有品味的另一種人生中,但漸漸他發現,這段感情似乎越來越沒有想像中的美好,兩人階級的差距也並不那麼容易縮短,而他的那筆意外之財,卻在這逐漸的醒悟過程中慢慢地消失了...
或許是想身歷其境地去體會阿敏進入他生活之後的心情,法斯賓達還努力減了肥、變得人模人樣地去演出狐狸這個角色,反倒是找了俊美的彼得夏泰,來演出冷酷又工於心計操弄他人的尤金。
不過再用施虐被虐、情感天平這樣的觀點來看《狐狸和他的朋友們》,實在已經有點無聊了。對於我來說,這部片有趣之處,更在於看法斯賓達怎麼去演,這個不屬於他的悲情角色,卻又從其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真實心境。
值得一提的是,法斯賓達的前任(?)男友薩林也在影片中短短地露臉一下,演出一個摩洛哥的男妓。當狐狸和尤金在市集見到他,並要帶他回飯店去同歡時,卻被服務員阻止(那是間阿拉伯人不能進入的飯店),演出狐狸的法斯賓達憤怒地上前理論,卻還是無法改變規定。法斯賓達透過了這樣的一個小小的「干擾」,透露出這個角色(或他自己)對一個平等無歧視的世界的嚮往,他也似乎想透過這個藍領男子的遭遇,去戳破那用以標榜並區隔出上流社會的可笑品味與文化(豪宅中誇張的家俱擺設、華麗而無用的名車、做作的談笑應對,以及對殘酷社會的漠不關心)。
於是,當看似融合的世界再度絕裂,法斯賓達也終於成為他電影中,那個總被一步步推向崖邊的苦情(女)主角。失去了金錢,他既沒有美貌(他也在電影中坦然說出自己的醜,卻還是逼著我們看他的全裸)、沒有才能、沒有朋友,也沒有復仇的智慧,加上總是來得正是時候的錯誤表達與情慾挫敗,這時他唯一能掌控操縱的,只有自己的死亡。
宛如禿鷹啄屍,影片的收尾讓那股通俗劇的感傷氾濫成災。他是狐狸,而他的朋友們則是更兇狠的豺狼虎豹,啃光他的血肉,將他棄屍荒野...
只是,當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冷冽的結局時,不知怎麼地,我卻隱約感覺到,法斯賓達似乎非常非常地享受扮演這個角色,享受那角色悲苦至極的下場,享受成為那具被遺棄、粗暴對待的屍體。或許,那正是狂熱於凌辱毀壞周遭情人們身心靈的法斯賓達,某種潛藏在骨子裡的深層慾望:痛苦地受虐、絕望地選擇死亡。
彷彿預言般,四年後,阿敏梅耶爾真的走上了這條路。而再四年後,法斯賓達也跟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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