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斯賓達電影回顧展」文學/劇場
《寂寞芳心》Fontane: Effi Briest
十多年前,第一次看法斯賓達的《寂寞芳心》時,真是覺得難看透頂。這回,趁著影展的機會再看一次,除了發現到自己的記憶力已經衰退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除了鞦韆之外,整部電影忘得一乾二淨)外,卻也發現老了許多的自己好像比較能夠理解影片中的哀愁。
在形式上,法斯賓達刻意地使用淡漠疏離的「說書插畫」手法來陳述故事,讓整部電影的文字既重又繁地壅塞其中。裡面不僅有大量的畫外音引述長篇幅的原著內容,來帶過瑣碎情節的敘述及人物心理的描繪,還不停地穿插字卡來加強印象,影像則因此變得細碎而且破裂,就像是翻閱小說時會偶然跳出來的插畫一般,更嚇人的是,連運用畫面來說故事的段落,法斯賓達也豪不客氣地讓演員們痛快地一展背誦對白的才華,常常都是一大段悶死人不償命的心境口述,看得人彷彿就被那丟過來的大部頭巨著給敲昏了頭一樣,看得眼冒金星、四肢癱軟。
法斯賓達不僅用文字語言像是牢籠般地綁著觀影者(還有他的人物),更用那過度雕琢的畫面和景框,把人冷冷地關在裡面,幾無掙脫的可能。法斯賓達簡直就像操弄偶劇般地佈設他鏡頭裡的舞台與人物,玻璃窗、鏡子等他作品中的作者印記,被發揮到了極限,將影像切割成一個細碎的畫面,把角色一步步逼入更窄小的景框中,即使拍的是室外的自然景緻,法斯賓達也盡可能讓影像呈現出一種凝滯感,演員也就像被沾在濃稠的油彩當中,然後隨著鏡頭的緩動,又再度被樹枝、漁網之類的視覺干擾給困住了。
在這部文學電影裡,我們可以看到法斯賓達所衷情的題材不斷呈現,也就是人類情感的軟弱,以及愛的卑微可鄙。所有在故事裡的親情與愛情,都是禁不起考驗的,永遠被困陷在自我的尊嚴、地位,社會的觀感、評價,這種種的考量之中,然後每個人,便不斷地在感情的挫敗中,努力地尋找藉口、尋找謊言的撫慰與麻痺,最後在空無之中失去一切。
這是個過大的題目。法斯賓達透過片中父親(唯一稍稍較接近人性的角色)的口,這麼說著。愛,對人來說,實在是太過複雜也太過模糊,反而抵不過人心的利害算計。這樣冷酷的觀點,搭配上冷淡又疏離的手法,展現出一種奇特的銳利感傷 ,或許,這就是法斯賓達所認識的世界。
《中國輪盤》Chinesisches Roulette
這樣扭曲又挫敗、無能表達也無能控制的愛,不僅在法斯賓達所選擇改編的文學作品中,綁住故事裡的每個角色,也在他自己寫的劇作中,如惡魔般地摧毀人們、使之瘋狂。《中國輪盤》就是這樣一部作品,而法斯賓達也同樣在這部片中用偶戲般的窄小景框,干擾視覺的鏡像及玻璃窗(櫥窗),把人物逼到窒息崩潰的角落去。
它的開始像個喜劇電影,有著荒謬的巧合與曖昧的情境,但當那跛腳的女兒帶著嚨啞的家庭教師也加入其中時,整個情節急轉直下,開始變得恐怖又陰森。當然佔據整部片後半段的「中國輪盤」遊戲,是噩夢的核心,光是運用言語上的暗示,就可以掀開一場心肝碎裂的血腥對決。法斯賓達的攝影機在局限的室內空間中盡情地運動,演員們也隨著不斷地改變位置,直到兩者達到了怪異的平衡點時才靜止下來,這可不是黑澤明式的完美均衡與高度勻稱的穩定視覺,法斯賓達的那一轉一動,往往形成的,是更破碎更畸形更危疑的病態張力,那誇大的景深與視焦、那矗立其中的酒櫃、那詭異平靜的臉孔,恨意、哀傷、絕望、嘲笑...在這舞台上變得更猙獰扭曲、更怵目驚心。
或許對法斯賓達來說,沒有什麼愛是無私、寬容、神聖的,慢慢地,我們都會失望,而愛,也會隨之變為醜惡與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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